老李安乐时他的亲人一个也不在场,他瞒着他们,只等事情完了后再由市民政局(不是医院)通知,这在安乐死法律上是允许的。

来采访的新闻媒体不少,但记者们大多被挡在外面。

安乐是在医院的一间急救室进行的,这里有一面单向透视的落地玻璃屏,相关人员可以站在玻璃屏的外面,病人看不到。

云天明进来后,挤过各方面的人士站到玻璃屏前,当他第一眼看到安乐室的样子时,一阵恐惧和恶心混杂着涌上来,差点让他呕吐。

院方的本意是好的,为了人性化一些,他们把急救室装饰了一番,换上了漂亮的窗帘,摆上了鲜花,甚至还在墙上贴了许多粉红色的心形图案。

但这样做的效果适得其反,像把墓室装饰成新房,在死的恐怖中又增加了怪异。

老李躺在正中的一张床上,看上去很平静,云天明想到他们还没有告别过,心里越来越沉重。

两个法律公证人在里面完成了公证程序,老李在公证书上签了字。

公证人出来后,又有一个人进去为他讲解最后的操作程序。

这人身着白大褂,不知是不是医生。

他首先指着床前的一个大屏幕,问老李是否能看清上面显示的字,老李说可以后,他又让老李试试是否能用右手移动床边的鼠标点击屏幕上的按钮,并特别说明,如果不方便,还有别的方式,老李试了试也可以。

这时云天明想到,老李曾告诉过他,自己从没用过电脑,取钱只能到银行排队,那么这是他有生第一次用鼠标了。

穿白大褂的人接着告诉老李,屏幕上将显示一个问题,并重复显示五次,问题下面从0到5有六个按钮,每一次如果老李做肯定的回答,就按照提示按动一个按钮,提示的数字是1到5中随机的一个——之所以这样做,而没有用“是”或“否”按钮,是为了防止病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反复按动同一个按钮;如果否定,则都是按0,这种情况下安乐程序将立刻中止。

一名护士进去,把一个针头插到老李左臂上,针头通过一个软管与一台笔记本电脑大小的自动注射机相连。

先前那名指导者掏出一个东西,打开层层密封,是一支小玻璃管,里面有淡黄色的液体,他小心地把那个玻璃管装到注射机上,然后和护士一起走出来。

安乐室里只剩老李一人了。

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屏幕显示问题,同时由一个柔美的女声读出来: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3键;否,请按0键。

老李按了3。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5键;否,请按0键。

老李按了5。

然后问题又显示了两次,肯定键分别是1和2,老李都按了。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这是最后一次提示。

是,请按4键;否,请按0键。

一瞬间,一股悲哀的巨浪冲上云天明的脑际,几乎令他昏厥,母亲去世时他都没有感觉到这种极度的悲怆。

他想大喊让老李按0,想砸玻璃,想杀了那个声音柔美的女人。

但老李按了4。

注射机无声地启动了,云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黄色液体很快变短,最后消失。

这个过程中,老李没有动一下,闭着双眼像安详地入睡了一样。

周围的人很快散去,云天明仍一动不动地扶着玻璃站在那里,他并没有看那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他眼睛睁着,但哪儿都没看。

“没有一点痛苦。”

张医生的声音轻轻响起,像飞到耳边的蚊子,同时他感觉到一只手扶上了左肩,“注射药物由大剂量巴比妥、肌肉松弛剂和高浓度氯化钾组成,巴比妥先起作用,使病人处于镇静深睡状态;肌肉松弛剂使病人停止呼吸,氯化钾使心脏过速停搏,也就是二三十秒的事。”

张医生的手在云天明肩上放了一小会儿后拿开了,接着听到了他离去时放轻的脚步声。

云天明没有回头,但回想着张医生的长相,突然记起了他是谁。

“张大夫,”云天明轻轻叫了一起,脚步声停止了,他仍没有回头,“你认识我姐姐吧?”

好长时间才有回答:“哦,是,高中同学,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两次呢。”

云天明机械地走出医院的主楼。

现在他明白了,张医生在为姐姐办事,姐姐想让他死,哦,想让他安乐。

云天明常常回忆儿时与姐姐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但长大后姐弟间渐渐疏远了。

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谁也没有做过伤害对方的事,但仍不可避免地疏远了,都感觉对方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都感觉对方鄙视自己。

姐姐是个精明的人,但不聪明,找了个同样精明却不聪明的姐夫,结果日子过得灰头土脸,孩子都大了也买不起房子,婆家同样没地方住,一直倒插门住在父亲那里。

至于云天明,孤僻离群,事业和生活上也并不比姐姐成功多少,一直一个人在外面住公司的宿舍,把身体不好的父亲全推给姐姐照顾。

他突然理解了姐姐的想法。

自己病了以后,大病保险那点钱根本不够,而且这病越往后越花钱,父亲不断地把积蓄拿出来;可姐姐一家买房没钱父亲并没帮忙,这是明显的偏心眼。

而现在对姐姐来说,花父亲的钱也就等于花她的钱了,况且这钱都花在没有希望的治疗上,如果他安乐了,姐姐的钱保住了,他也少受几天罪。

天空被灰云所笼罩,正是他那夜梦中的天空,对着这无际的灰色,云天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你让我死,我就死吧。

这时,云天明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与父亲发生了口角,父亲随口骂道“你去死吧”,儿子立刻应声说“好,我去死”,就像说“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关门”一样轻快,然后儿子跑出家门,穿过马路,跑上一座大桥,跳下去死了。

卡夫卡后来回忆说,他写到那里时有一种“射精般的快感”。

现在云天明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那个戴着礼帽夹着公文包、一百多年前沉默地行走在布拉格昏暗的街道上、与自己一样孤僻的男人。

回到病房,云天明发现有人在等他,是大学同学胡文。

云天明在大学中没有朋友,胡文是与他走得最近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友谊,胡文的性格与云天明正相反,是那种与谁都自来熟的人,交游广阔,云天明肯定是他交际圈最边缘的一个——毕业后他们再没有联系。

胡文没带鲜花之类的,而是拿来一箱像饮料的东西。

简短的唏嘘之后,胡文突然问了一个让云天明有些吃惊的问题:“你还记得大一时的那次郊游吗?

那是大伙第一次一起出去。”

云天明当然记得,那是程心第一次坐在他身边,第一次和他说话;事实上,如果程心在以后的大学四年里都不理他,他可能也未必敢主动找她说话。

当时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密云水库宽阔的水面,程心过来坐下问他平时都喜欢些什么,然后他们攀谈起来,并不停地向水中扔小石子,谈的都是刚认识的同学最一般的话题,但云天明至今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字。

后来,程心叠了一只小纸船放进水中,在微风的吹送下,那只雪白的纸船向远方慢慢驶去,最后变成一个小白点……那是他大学生活中最阳光明媚的一天。

事实上那天天气并不好,下着蒙蒙细雨,水面上罩着雨纹,他们扔的小石子都湿漉漉的,但从那天起,云天明就爱上了小雨天,爱上了湿地的气息和湿漉漉的小石子,还常常叠一只小纸船放在自己的案头。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一夜梦到的小雨中的彼岸世界,是否就来自那段回忆?

至于胡文说的后来的事,云天明倒是印象不深了,不过经他的提醒还是想了起来。

后来,几个女孩子把程心叫走了,胡文则过来坐到旁边告诉云天明说,你不要得意,她对谁都挺好的。

云天明当然知道这点。

但这话题没有继续下去,胡文吃惊地指着云天明手中的矿泉水瓶问他在喝什么。

那瓶中的水成了绿色,里面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云天明说,这是把野草揉碎了放进来,真正的大自然饮料。

由于高兴,那天云天明的话特别多,他说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开一家公司生产这饮料,肯定畅销。

胡文说天下还有比这更难喝的东西吗?

云天明反问:酒好喝吗?

烟好抽吗?

即使是可口可乐,第一次尝也不好喝,让人上瘾的东西都是这样。

“老弟,那一次,你改变了我的一生!”

胡文拍着云天明的肩膀激动起来,然后打开那个纸箱,取出一罐饮料,包装是纯绿色的,画着一片广阔的草原,商标是“绿色风暴”。

胡文打开饮料,云天明尝了一口,一股带着清香的苦涩让他陶醉了,他闭起双眼,仿佛又回到了那细雨中的湖畔,程心又坐在身边……

“这是极端版的,一般市面上的都要加些甜味。”

胡文说。

“这,卖得好吗?”

“很好,现在的问题是生产成本,别以为草便宜,没上规模前,它比苹果核桃什么的都贵;另外,草中有许多有害成分,加工过程也很复杂。

不过前景很好,有许多大的投资方都有意向,汇源甚至想买下我的公司,去他妈的。”

云天明无言地看着胡文,一个由航天发动机专业毕业的生产饮料的企业家,他是行动者,是实干家,生活是属于他这样的人的。

至于自己这样的,只能被生活所抛弃。

“老弟,我欠你的。”

胡文说着,把三张信用卡和一张纸条塞到云天明手中,看看周围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里面有三百万,密码在这儿写着。”

“我没申请过专利。”

云天明淡淡地说。

“但创意是你的,没有你就没有‘绿色风暴’。

如果你同意,有这笔钱我们在法律上就两清了,但在情谊上可没两清,我永远欠你的。”

“在法律上你也没欠我的。”

“必须收下,你现在需要钱。”

云天明没有再推辞,收下了这笔对他来说堪称巨款的钱,但没有太多的兴奋,因为他清楚,现在钱已经救不了自己的命了。

不过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胡文走后,他立刻去咨询,但没有找张医生,而是费了很大周折找到了副院长,国内著名的肿瘤专家,径直问他如果有足够的钱,自己的病有没有治好的希望。

在电脑上调出云天明的病历看过后,老医生轻轻摇摇头,告诉他癌细胞已经从肺部扩散到全身,已不能手术,只能做化疗和放疗这类保守治疗,不是钱的问题。

“年轻人,医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云天明的心彻底凉下来,也彻底平静了,当天下午他就递交了安乐死申请。

申请交给他的主治张医生,后者似乎深陷在内疚中,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是说先把化疗停了吧,没必要受那个罪了。

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花那笔钱。

按常理说应该给父亲,再由他分给该给的亲人,但那也就等于给姐姐了。

云天明不想这样做,他已按她的心愿去死了,感觉已不欠她什么。

那就想想自己的梦想是什么。

坐“伊丽莎白”号那样的豪华游艇环球航行很不错,这些钱应该够,但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可能也没那么多时间了。

真是很遗憾,如果行,他本可以躺在阳光下的甲板上,看着大海回顾一生,或在某个细雨蒙蒙的日子登上某个陌生国度的海岸,坐在某个小湖边向布满雨纹的水面扔湿漉漉的石子……

又往程心那方面想了,这一阵子他想到她的时间越来越多。

晚上,云天明在电视中看到一则新闻:

在联合国本届行星防御理事会第12次会议上,第479号提案获得通过,群星计划正式启动,届时,将授权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自然资源委员会和教科文组织组成的群星计划委员会在全球实施该计划。

今天上午,群星计划中国网站正式开通,标志着该计划在国内的启动。

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北京常驻代表处官员称,该计划在中国将面向企业和个人,但不接受社会团体的投拍……

云天明心里一动,披衣走出病房,对护士说想出去散散步,由于已到熄灯时间,护士没让他去。

他回到已熄灯的病房,拉开窗帘打开窗,原来老李床上新来的病人不满地咕哝了几声。

云天明抬头看去,城市的光雾使得夜空一片迷蒙,但他还是看到了夜幕上那些银色的亮点,他终于知道用那笔钱干什么了。

他要送给程心一颗星星。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群星计划——危机之初的幼稚症

在危机纪元头二十年里人类社会发生的一些事情,在之前和之后的人们看来都是很难理解的,历史学家把它称为危机幼稚症。

人们一般认为,幼稚症是前所未有的对文明整体的威胁突然到来所致;对个体来说可能是这样,但对人类社会的整体,事情就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三体危机带来的文化冲击,其影响之深远也远超过人们当初的想象。

如果为其寻找一个类比,在生物学上,相当于哺乳动物的远祖从海中爬上陆地;在宗教上,相当于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而在历史和社会学上,根本找不到类比,人类文明所经历的一切与这一事件相比都微不足道。

事实上,这一事件从根本上动摇了人类社会的文化、政治、宗教和经济的根基。

这一冲击直达文明的最深层,其影响却很快浮上表面,与人类社会巨大的惯性相互作用,这可能是产生幼稚症的根本原因。

幼稚症的典型例子就是面壁计划和群星计划,都是当时国际社会通过联合国框架做出的,在其他历史时期的人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举动。

前者已改变了历史,其影响深入以后的整个文明史,将在另外的章节论述;后者则在出现不久便销声匿迹,很快被遗忘。

群星计划的动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危机初期试图提升联合国地位的努力,二是逃亡主义的出现和盛行。

三体危机的出现,使全人类第一次面对一个共同的敌人,对联合国的期望自然提高了。

即使是保守派也认为,联合国应该进行彻底的改革并被赋予更高的权力和支配更多的资源,激进派和理想主义者则鼓吹成立地球联邦,联合国成为世界政府。

中小国家更热衷于联合国地位的提升,危机在他们眼中是一个从大国获得技术和经济援助的机会;而大国则对此反应冷淡。

事实上在危机出现后,大国都很快在太空防御的基础研究上进行了巨大的投入,一方面因为他们意识到,太空防御是未来国际政治的重要领域,在其中的作为将直接关系到国家实力和政治地位的基础;另一方面,这些大型基础研究是早就想做的,只是由于国计民生和国际政治的限制而一直做不了。

现在,三体危机对于大国政治家们来说,就相当于当年的冷战对于肯尼迪,但这个机会比那次要大百倍。

不过各大国都拒绝把这些努力纳入联合国的框架。

由于国际社会日益高涨的世界大同热,他们不得不给联合国开出了许多空头的政治支票,但对其倡导的共同太空防御体系却投入很少。

在危机初期的联合国历史上,时任秘书长萨伊是一个关键人物。

她认为创造联合国新纪元的机会已经到来,主张改变联合国的大国联席会议和国际论坛的性质,使其成为一个独立的政治实体,并拥有对太阳系防御体系建设的实质性领导权。

联合国要实现这个目标,首先要有能自主支配的足够资源作为基础,这一点在当时几乎不可能实现。

群星计划就是萨伊为此做出的努力之一,不管结果如何,这一举动充分显示了她的政治智慧和想象力。

群星计划的国际法基础是《太空法公约》,这并不是三体危机的产物,危机到来前,该条约就经历了漫长的起草和谈判过程,主要参考了《海洋法公约》和《南极条约》的框架。

但危机到来前的《太空法公约》限定的范围是柯伊伯带之内的太阳系资源,由于三体危机的出现,不得不考虑外太空,但限于人类尚未登上火星的技术水平,在本条约到期前(五十年期限),太阳系外的资源毫无现实意义。

各大国发现,这倒很适合作为给联合国的一张空头支票,就在条约上附加了一条有关太阳系之外的资源的条款,规定涉及柯伊伯带以外的自然资源(关于自然资源一词的含义,条约附件进行了冗长的定义,主要是指没有被人类之外的文明占据的资源,这个定义中也首次给出了“文明”一词的国际法定义)的开发和其他经济行为,必须在联合国框架内进行。

历史上称这一条款为“危机附加款”。

群星计划的第二个动因是逃亡主义。

当时逃亡主义初露端倪,其后果还没有显现,仍被视为人类面对危机的一个最终选择。

在这种情况下,太阳系外恒星,特别是带有类地行星的恒星的价值便显现出来。

群星计划的最初提案,是提议由联合国主持拍卖太阳系外的部分恒星和其所带行星的所有权,拍卖对象是国家、企业、社会团体和个人,所得款项用于联合国对太阳系共同防御体系的基础研究。

萨伊解释说:恒星的资源其实是极其丰富的,距太阳系100光年内的恒星就有三十多万颗,1000光年内有上千万颗,保守估计,这里面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恒星带有行星。

拍卖其中的一小部分,对未来的宇宙开发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一奇特的提案当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PDC(行星防御理事会)各常任理事国发现,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在可预见的未来,通过这一提案对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利的后果;相反,如果否决它,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却肯定有麻烦。

尽管如此,经过多次争论和妥协,还是把拍卖恒星的范围从柯伊伯带以外外推到了100光年以外,然后提案通过了。

群星计划一开始便结束了,原因很简单:恒星卖不出去。

总共只卖出十七颗恒星,全是以底价卖出,联合国只赚到四千多万美元。

买家全部没露面,舆论纷纷猜测他们花那么多钱买一张废纸干什么用,尽管这张纸具有坚实的法律效力。

也许拥有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很酷,尽管它永远是可望不可即的(有些用肉眼连望都望不到)。

萨伊并不认为计划是失败的,她称结果在预料之中,群星计划在本质上其实是联合国的一个政治宣言。

群星计划很快被遗忘,它的出现是危机之初人类社会非正常行为方式的一个典型例子。

催生群星计划的那些因素,几乎是在同时,也催生了伟大的面壁计划。

按照网站上的地址,云天明给群星计划在国内的代办处打了电话,然后就给胡文打电话,请他了解一下程心的一些个人资料,比如通信地址、身份证号码等等。

他预想了胡文对这个要求可能会说的各种话,讥讽的、怜悯的、感叹的,但对方没说什么,只是在长长的沉默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好的,她最近可能不在国内。”

胡文说。

“别说是我打听的。”

“放心,我不是直接问她本人。”

第二天,云天明就收到了胡文的短信,上面有他要的程心的大部分个人资料,但没有工作单位。

胡文说,去年程心从航天技术研究院调走后,谁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工作。

云天明注意到,程心的通信地址有两个,一个在上海,一个在纽约。

下午,云天明向张医生请求外出,说有一件必须办的事,张医生坚持要陪他去,云天明谢绝了。

云天明打出租车来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京办事处。

危机出现后,联合国驻京机构的规模都急剧扩大,教科文办事处占了四环外一幢写字楼的大部分。

群星计划代办处有一个很大的房间,云天明进去时迎面看到一幅巨大的星图,连接星座的错综复杂的银线显示在天鹅绒般纯黑的背景上。

后来他发现星图是显示在一块大液晶屏上的,来自一台电脑,可以局部放大和检索。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负责日常接待的漂亮女孩。

云天明介绍过自己后,那女孩立刻兴高采烈地跑出去领来了一位金发女士。

女孩介绍说,这位女士是教科文中国办事处主任,也是亚太区域群星计划的负责人之一。

主任也显得很高兴,握住云天明的手用流利的汉语说,他是国内第一位有意向购买恒星的人士,本来应该联系大批媒体采访并举行一个仪式的,但还是尊重他的保密和过程从简的要求——真的很遗憾,这本来是一个宣传和推广群星计划的好机会。

放心,中国不会再有人像我这么傻了。

云天明暗想,差点把这话说出来。

接着进来一位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主任介绍说他是北京天文台的研究员何博士,负责恒星拍卖的具体事务。

主任告辞后,何博士首先请云天明坐下,吩咐接待女孩给他倒上茶,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云天明的脸色当然不像健康人的,但自从那酷刑般的化疗停止以后,他感觉好多了,竟有获得新生的错觉。

他没有理会博士的问候,立刻重复了电话中的问题:自己要购买的恒星是作为赠品,所有权应归于受赠者名下,他不会提供自己的任何资料,也希望对受赠者绝对保密。

何博士说没有问题,然后问云天明有意购买什么类型的恒星。

“尽量近一些,带有行星,最好是类地行星。”

云天明看着星图说。

何博士摇摇头,“从您提供的资金数额来看不可能,这些恒星的拍卖底价都远高于那个数额。

您只能买一颗不带行星的裸星,且距离也不可能太近。

实话跟您说吧,即使这样,您的资金数额也低于底价。

昨天接到电话后,考虑到您是国内第一位投拍者,我们就把一颗恒星的底价降低到了您提出的这个金额。”

他移动鼠标,把星图的一个区域放大,“看,就是这一颗,它的报价期已经多次延长,所以您只要确定购买,它就是您的了。”

“它有多远?”

“距太阳系286.5光年。”

“太远了。”

何博士摇头笑笑,“先生,看得出您对天文学并不外行。

那您想想,对我们来说,286光年和286亿光年有多大区别?”

云天明默认了这句话。

确实没多大区别。

“但这颗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能看见。

其实我觉得,买恒星主要看外观,距离啊带不带行星啊什么的都不重要,能看见的远星要比不可见的近星好得多,能看见的裸星要比不可见的带行星的好得多,说到底,我们不也只能看嘛。”

云天明对博士点点头,程心能看到那颗星,那很好。

“它叫什么?”

“这颗星在几百年前第谷的星表上就有,但没有世俗的名字,只有天文编号。”

何博士把鼠标指针放到那个亮点上,旁边立刻显示出一长串字符:DX3906。

何博士耐心地向他解释名称的含义,包括恒星的类型、绝对和相对视星等、在主星序的位置等等。

购买手续很快办完了,何博士又叫来两名公证员办理了公证手续。

女主任出现了,同来的还有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和自然资源委员会的两位官员。

那个女孩端来一盘香槟酒。

大家庆贺一番后,主任宣布受赠者程心对DX3906的所有权正式生效,接着,她用双手把一个外形高贵的黑色真皮文件夹递给云天明,“您的星星。”

官员们走后,何博士对云天明说:“我只是问问,您可以不回答:如果没猜错,这颗星星是送给一位女孩的?”

云天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幸运的女孩!”

何博士也点点头,然后感叹道,“有钱真好。”

“得了吧您哪,”一直没多说话的接待女孩冲何博士吐了吐舌头,“有钱?

何老师就你,就是有三百亿,肯送女朋友一颗星星?

嘁,别忘了你前两天说的那些话。”

女孩说到这里,何博士有些恐慌,想制止女孩把他曾经对群星计划的刻薄评论说出来。

当时他说,联合国这一套把戏十年前一帮江湖骗子就玩过了,只不过他们卖的是月球和火星,这次再有人上当那真是奇迹。

好在女孩没有说那些,“这不止是钱,还得有浪漫,浪漫!你懂吗?”

在整个过程中,这个女孩一直以看神话人物的眼光偷偷打量云天明,脸上的表情也随时间不断变化:开始是好奇,后来是敬畏和景仰,最后,盯着那个装有恒星所有权证书的华贵皮夹时,她脸上只有赤裸裸的嫉妒了。

何博士对云天明说:“证书将尽快寄给受赠人,用的是这里的地址。

按您的吩咐,我们不会透露购买者的任何信息,其实也没什么可透露的,我们对您一无所知,到现在,我不是连您的贵姓都不知道吗?”

他站起身来,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下面,我带您去看看您的星星……哦不,您送给她的星星。”

“在楼顶看吗?”

“市内不可能看到,我们得去远郊。

如果您不舒服,我们就改天去?”

“不,这就去,我真的想看看那颗星星。”

何博士带着云天明驱车两个多小时,把城市的灯海远远抛在后面,为了避免车灯的干扰,他又把车开到远离公路的田野间。

车灯熄灭后,两人走下车,深秋的夜空中,星海很清澈。

“知道北斗七星吧,沿那个四边形的一条对角线看,就是那个方向,有三颗星构成一个很钝的三角,从那个钝角的顶点向底边做垂线,向下延伸,就我指的那个方向,看到了吗?

你的星星,你送她的星星。”

云天明指认了两颗星,何博士都说不是,“是在它们中间向南方偏一点,那颗星的视星等是5.5,一般只有受过训练的观察者才能看到,不过今天天气很好,你应该能看到。

告诉你一个方法:不要正眼盯着那里,把视线移开些用眼角看,眼角对弱光的感受力更灵敏些,找到后再正眼看……”

在何博士的帮助下,云天明终于看到了DX3906,很暗的一个点,似有似无,稍一疏忽就会从视野里丢失。

一般人都认为星星是银色的,其实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各自有不同的颜色,DX3906呈一种暗红色。

何博士告诉他,那颗星只是在这个时节才处于这个位置,等会儿他会给云天明一份在不同季节观察DX3906的详细资料。

“你很幸运,和你赠与星星的那个女孩一样幸运。”

何博士在浓重的夜色中说道。

“我不幸运,我快死了。”

云天明说,同时把视线移开,向何博士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把视线又投向夜空,居然很轻易地再次找到了DX3906。

云天明发现何博士似乎对自己的话并没感到吃惊,只是默默地点了一支烟,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沉默许久后,他说:“真那样的话,你仍然很幸运,大多数人,到死都没向尘世之外瞥一眼。”

何博士吐出的烟雾飘过云天明面前,使那颗黯淡的星星闪动起来。

云天明想,当程心看到这颗星时,自己已不在人世了。

其实,他和程心看到的这颗星星,是它在二百八十六年前的样子,这束微弱的光线在太空中行走了近三个世纪才接触到他们的视网膜,而它现在发出的光线,要二百八十六年后才能到达地球,那时程心也不在人世了。

她将度过怎样的一生呢?

但愿她能记得,茫茫星海中,有一颗星星是属于她的。

这是云天明的最后一天了,他本想看出些特别之处,但没有。

他像往常一样在早上七点醒来,一束与往常一样的阳光投在对面墙上往常那个位置。

窗外,天气不好也不坏,天空像往常一样的灰蓝。

窗前有一棵橡树,叶子都掉光了,连最后一片也没有留下。

今天甚至早餐都像往常一样。

这一天,与已过去的二十八年十一个月零六天一样,真的没什么特别。

像老李一样,云天明没把安乐的事告诉家人,他本想给父亲留封信,但无话可说,终于作罢。

十点整,按约定的时间,他一个人走进了安乐室,像往常每天去做检查一样平静。

他是本市第四个安乐的,所以没引起什么关注,安乐室中只有五个人,其中两位是公证人,一位是指导,一名护士,还有一个医院领导,张医生没来。

看来自己可以清静地走了。

按他的吩咐,安乐室没有做任何装饰布置,只是一间四壁洁白的普通病房,这也让他感觉很舒适。

他对指导说,自己知道操作程序,不需要他了,后者点点头,留在了玻璃屏的另一边。

在进行安乐的这一边,公证人离开后,只有他和护士了。

护士很漂亮,已没有第一次做这事时的恐惧和紧张,把自动注射机的针头扎进云天明的左臂时,动作镇定沉稳。

他突然对护士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情,她毕竟是世上最后一个陪伴自己的人了。

他突然想知道二十八年前给自己接生的是谁,这两个人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真正帮过自己的人,他应该感谢他们,于是他对护士说了声谢谢。

护士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脚步像猫一般无声。

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前面上方的屏幕显示: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5键;否,请按0键。

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但父母都属于社会和人际的低能者,混得很落魄。

他们没有贵族的身份,却执意对云天明进行贵族教育,他看的书必须是古典名著,听的音乐必须是古典名曲,交往的人必须是他们认为有修养有层次的。

他们一直告诉他周围的人和事是多么的庸俗,他们自己的精神品位要比普通人高出多么大的一截。

小学时云天明还是有几个朋友的,但他从来不敢把他们带到家里玩,因为父母肯定不认可他与这样庸俗的孩子在一起。

到了初中,随着贵族教育的进一步深化,云天明变得形单影只了。

但正是在这个时候,父母离异了。

导致家庭解体的是父亲的第三者,那是一个推销保险的女孩。

母亲再嫁的是一位富有的建筑承包商。

这两个人都是父母极力让孩子远离的人,所以这时他们也明白,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对孩子进行那种教育了。

但贵族教育已经在云天明的心底扎了根,他无法摆脱,就像以前的那种能上发条的手铐,越想挣脱,它铐得越紧。

在整个中学时代,他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敏感,离人群也越来越远。

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都是灰色的。

按5。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2键;否,请按0键。

在他的想象中,大学是个令他不安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群,对他来说又是一个艰难的适应过程。

刚进大学时,一切都与他想象中的差不多,直到他见到程心。

云天明以前也被女孩子吸引过,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感到周围陌生冰冷的一切突然都充满了柔和温暖的阳光。

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阳光的来源,就像透过云层的太阳,所发出的月亮般的弱光仅能显示出圆盘的形状,只有当它消失时,人们才意识到它是白天所有光亮的来源。

云天明的太阳在国庆长假到来时消失了,程心离校回了家,他感到周围一下子黯淡下来。

当然,对程心,肯定不止云天明一个人有这种感觉,但他没有别的男生那种寝食难安的痛苦,因为他对自己完全不抱希望。

他知道没有女孩子会喜欢他这种孤僻敏感的男生,他能做的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沐浴在她带给自己的阳光中,静静地感受着春日的美丽。

程心最初留给云天明的印象是不爱说话,美丽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比较少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冷美人。

她说话不多却愿意倾听,带着真诚的关切倾听,她倾听时那清澈沉静的目光告诉每一个人,他们对她是很重要的。

与云天明中学的那些美女同学不同,程心没有忽略他的存在,每次见面时都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有几次集体活动,组织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云天明忘了,程心都专门找到他通知他,后来,她成了同学中第一个省去姓称呼他天明的人。

在极其有限的交往中,程心给云天明最为铭心刻骨的感觉是: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脆弱的人,而且好像真的担心他可能受到的伤害。

但云天明一直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这里面没有更多的东西,正如胡文所说,她对谁都好。

有一件事云天明印象很深:就是那一次郊游,他们正在登一座小山,程心突然停下来,弯腰从石阶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个什么东西。

云天明看到那是一条丑陋的虫子,软乎乎湿漉漉的,在她白皙的手指间蠕动着,旁边一个女生尖叫道:恶心死了,你碰它干吗?

!程心把虫子轻轻放到旁边的草丛中,说,它在这里会给踩死的。

其实云天明跟程心的交往很少,大学四年中,他们单独在一起交谈也就两三次。

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云天明来到图书馆楼顶上,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来的人很少,可以独处。

雨后初晴的夜空十分清澈,平时见不到的银河也显现出来。

“真像牛奶洒在了天上!”

云天明循声看去,发现程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夏夜的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很像他梦中的景象。

然后,他和程心一起仰望银河。

“那么多的星星,像雾似的。”

云天明感叹道。

程心把目光从银河收回,转头看着他,指着下面的校园和城市说:“你看下面也很漂亮啊,我们的生活是在这儿,可不是在那么远的银河里。”

“可我们的专业,不就是为了到地球之外去吗?”

“那是为了这里的生活更好,可不是为了逃离地球啊。”

云天明当然知道程心的话是委婉地指向他的孤僻和自闭,他也只有默然以对。

那是他离程心最近的一次。

也许是幻想,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体温,那时他真希望夜风转个方向,那样她的长发就能拂到他的面庞上。

四年的本科生涯结束了,云天明考研失败,程心却很轻松地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然后回家了。

云天明想尽量留在校内久一点,只是为了等程心开学后再看到她。

宿舍很快不能住了,他就在学院附近租了间小房子,同时在市里找工作。

投出无数的简历,一次次面试都失败了,假期也不知不觉过去。

云天明来到学校寻找程心的身影,但没有见到她,小心翼翼地打听后得知,她和导师去了本校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研究生分部,远在上海,她将在那里完成自己的学业。

而正是这一天,云天明居然求职成功了,这是航天系统一家航天技术转民用的公司,由于刚刚成立而大量招人。

云天明的太阳远去了,带着心中的瑟瑟寒意,他走进了社会。

按2。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4键;否,请按0键。

刚参加工作时,他有一阵小小的惊喜,发现与学校中那些锋芒毕露的同龄人相比,社会上的人要随和许多,容易交往,他甚至以为自己要走出孤僻和自闭了。

但他在帮卖自己的人数过几次钱后,终于发现这里的险恶,于是怀念起校园来,并再次远离人群,更深地缩进自己的精神蜗壳里。

这对他的事业自然是灾难性的,即使在这样新兴的全民企业,竞争也很激烈,不进则退。

一年又一年,他的退路越来越少了。

这几年间,他谈过两个女朋友,都很快分手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心被程心占据着,对他来说,程心永远是云后的太阳,他只求看着她,感受她的柔光,从来不敢梦想去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这些年,他没有打听过程心的消息,只是猜想,以她的聪慧,应该会去读博士。

至于她的生活,他不想猜。

他与女孩子交往的主要障碍还是自己的孤僻性格,他也曾一心一意地试图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但困难重重。

云天明的问题在于他无法入世也无法出世,他没有入世的能力也没有出世的资本,只能痛苦地悬在半空。

自己今后的人生之路怎么走,通向哪里,他心中一片茫然。

但这条路突然看到了尽头。

按4。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1键;否,请按0键。

他的肺癌被确诊时已是晚期,可能是被之前的误诊耽误了,肺癌是扩散最快的癌症,他已时日无多。

走出医院时,他没有恐惧,唯一的感觉是孤独。

之前的孤独虽在不断郁积中,但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呈一种可以忍受的静态。

现在堤坝溃决了,那在以往岁月里聚集的孤独像黑色的狂飙自天而落,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

他想见到程心。

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机票,当天下午就飞到了上海。

当他坐到出租车里时,狂躁的心冷了一些,他告诉自己身为一个将死之人,不能去打扰她,他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像一个溺水者拼命升上水面吸一口气,再沉下去也能死得平静些。

站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大门前,他进一步冷静下来,才发现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自己的确完全失去了理智。

按时间算,即使程心读博士,现在也毕业工作了,那就不一定在这里。

他去向门岗的保安打听,人家说研究院有两万多名员工,他得提供具体的部门才行。

他没有同学的联系方式,无处进一步问询,同时感到身体很虚弱,呼吸困难,就在大门不远处坐了下来。

程心也有可能在这里工作,下班的时间快到了,在门口可能等到她,于是他就等着。

大门很宽敞,伸缩栅栏旁一面黑色的矮墙上镶刻着单位名称的金色大字,这是原航天八所,现在规模扩大了许多。

他突然想到,这么大的单位,是不是还有别的门呢?

于是艰难地起身再去问保安,得知居然还有四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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