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黑暗森林5
水滴越过月球轨道没有减速,按现在的速度,将在一个半小时后到达地球,由于不知道它以后的动向,更是为了避免恐慌,新闻中没有预报撞击位置。
罗辑痛下决心,迎来了那个他一直想推迟的时刻,他说:“大史,就到这儿吧。”
史强停了车,他们都下了车,已接近地平线的夕阳把两个男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沙漠上。
罗辑感到脚下的大地同他的心一起变软了,他有种在虚弱中站不住的感觉。
罗辑说:“我尽量向人烟稀少的地方开,前面有城市,我要朝那个方向拐,你想办法回去吧,离那方向越远越好。”
“老弟,我就在这儿等你,完事后我们一起回去。”
大史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在掏打火机的时候他才想起来现在的烟不用点,罗辑注意到,就像他从遥远的过去带来的其他东西一样,他这个习惯动作一直没有改过来。
罗辑有些凄惨地笑了笑,他倒是希望史强真这样想,这至少使分别变得稍微容易承受些,“你要愿意就等吧,到时候最好到路基另一边去,我也不知道撞击的威力有多大。”
史强笑着摇摇头,“你让我想起两百多年前遇到的一个知识分子,也是你这熊样儿,一大早坐在王府井教堂前面哭……但他后来挺好的,我苏醒后查了查,活到快一百岁了。”
“你怎么不提那个第一个摸水滴的人呢?
丁仪,你好像也认识的。”
“他那是找死,没办法。”
大史看着布满晚霞的天空,好像在回忆着物理学家的样子,“不过那真是个大气之人,像那样能把什么事都看开的,我这辈子还只见着他一个,正儿八经的大智慧啊,老弟,你得向他学。”
“还是那句话:你我都是普通人。”
罗辑说着看看表,知道时间不能再耽搁了,就向史强伸出手,“大史,谢谢你这两个世纪做过的一切,再见,也许咱们真能在什么地方再见面。”
史强没有去握罗辑的手,把手一摆说:“别扯淡了!老弟,信我的,什么事儿都不会有,走吧,完事后快点来接我,晚上喝酒的时候别怪我笑话你啊。”
罗辑赶紧转身上车,不想让史强看到他眼中的泪,他坐在车里,努力把后视镜中大史变形的影像刻在心中,然后开动了车子。
也许真能在什么地方再见面,上次跨越了两个世纪的时光,这次要跨越什么呢?
罗辑这时突然像两个世纪前的吴岳一样,悔恨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夕阳完全落下去了,路两侧的沙漠在暮色中泛出一片白色,像雪。
罗辑突然想起,两个世纪前,他开着那辆雅阁车,带着想象中的爱人,就是沿着这条路出游的,那时华北平原上覆盖着真的雪。
他感到她的长发被风吹起,一缕缕撩到他的右面颊上,怪痒痒的。
“不不,别说在哪儿!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就变得像一张地图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儿,感觉世界才广阔呢。”
“那好,咱们就努力迷路吧。”
罗辑一直有一种感觉:庄颜和孩子是被他的想象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一阵绞痛,在这个时刻,爱和思念无疑是最折磨人的东西。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他努力使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但庄颜那双美丽的眼睛还是顽强地从空白中浮现,伴着孩子醉人的笑声。
罗辑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视新闻上。
水滴越过拉格朗日点,仍以不变的速度向地球扑来。
罗辑把车停到了一个他认为很理想的地方,这是平原和山区的交界处,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人和建筑,车停在一个三面有山的U形谷地中,这样可以消解一部分撞击的冲击波。
罗辑把电视机从车上拿下来,带着它走到空旷的沙地上坐了下来。
水滴越过三万四千公里的地球同步轨道,近距离掠过了“新上海”太空城,城中的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从他们的天空中飞速划过的耀眼光点,新闻宣布,撞击将在八分钟后发生。
新闻终于公布了预测的撞击点的经纬度,在中国首都的西北方向。
对此罗辑早就知道了。
这时暮色已重,天空中的亮色已经在西天缩成一小片,像一个没有瞳仁的白眼球,漠然地面对着这个世界。
也许只是为了打发剩下的这点儿时间,罗辑开始在记忆中回放自己的一生。
他的人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成为面壁者后是一部分,这部分人生虽然跨越了两个世纪,但在感觉上紧凑而致密,就像是昨天的一天。
他把这部分飞快地倒过去了,因为这部分不像是自己的人生,包括那铭心刻骨的爱情,都像一场转瞬即逝的梦,而他也不敢再想起爱人和孩子了。
与他期望的不同,成为面壁者之前的人生在记忆中也是一片空白,能从记忆之海中捞出来的都是一些碎片,而且越向前,碎片越稀少。
他真的上过中学吗?
真的上过小学吗?
真的有过初恋?
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偶尔能找出几道清晰的划痕,他知道有些事情确实发生过,细节历历在目,但感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过去就像攥在手中的一把干沙,自以为攥得很紧,其实早就从指缝中流光了。
记忆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河流,只在毫无生气的河床中剩下零落的砾石。
他的人生就像狗熊掰玉米,得到的同时也在丢弃,最后没剩下多少。
罗辑看看周围暮色中的大山,想起了两百多年前他在这些山中度过的那个冬夜。
这是几亿年间站累了躺了下来的山,“像坐在村头晒太阳的老头儿们。”
他想象中的爱人曾这样说。
当年遍布田野和城市的华北平原已变成了沙漠,但这些山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是那种平淡无奇的形状,枯草和荆条丛仍从灰色的岩缝中顽强地长出来,不比两个世纪前茂盛,但也不比那时稀疏多少。
这些岩石山要发生看得出来的变化,两个世纪太短了。
在这些山的眼中,人类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那可能只是它们在一个悠闲的下午看到的事:有一些活着的小东西在平原上出现了,过了一会儿这些小东西多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它们建起了蚁穴般的建筑,这种建筑很快连成片,里面透出亮光,有些冒出烟;再过一会儿,亮光和烟都消失了,活着的小东西也消失了,然后它们的建筑塌了,被沙埋住。
仅此而已,在山见过的无数的事儿中,这件事转瞬即逝,而且未必是最有趣的。
终于,罗辑找到了自己最早的记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能记住的人生也是开始于一片沙滩上。
那是自己的上古时代,他记不清是在哪儿,也不记得当时有谁在旁边,但能记清那是一条河边的沙滩,当时天上有一轮圆月,月光下的河水银波荡漾。
他在沙滩上挖坑,挖一个坑坑底就有水渗出,水中就有一个小月亮;他就那样不停地挖,挖了好多个坑,引来了好多个小月亮。
这真的是他最早的记忆,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了。
夜色中,只有电视机的光亮照着罗辑周围的一小片沙滩。
罗辑竭力保持着大脑的空白状态,他的头皮发紧,感到上方出现了一只覆盖整个天空的巨掌,向他压下来。
但接着,这只巨掌慢慢抽回了。
水滴在距地面两万公里处转向,径直飞向太阳,并且急剧减速。
电视中,记者在大喊:“北半球注意!北半球注意,水滴减速时亮度增强,现在你们用肉眼能看到它!”
罗辑抬头仰望,真的看到了它,它并不太亮,但由于其极快的速度,能够轻易分辨出来,它像流星般划过夜空,很快消失在西天。
水滴与地球的相对速度减到零,同时,它把自己调整到太阳同步轨道上,也就是说,在未来的日子里,水滴将始终处于地球与太阳之间,与地球的距离约为四万公里。
罗辑预感可能还有事情要发生,就坐在沙地上等候着,那些老人般的岩山在两侧和身后静静地陪着他,使他有一种安全感。
新闻中一时间没有重要消息,世界并不能确定已经逃脱了这一劫难,都在紧张地等待着。
十多分钟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从监测系统中看到,水滴静静地悬浮在太空中,尾部的推进光环已经消失,浑圆的头部正对着太阳,反射着明亮的阳光,前三分之一段像在燃烧。
在罗辑的感觉中,水滴与太阳之间似乎在发生着某种神秘的感应。
电视中的图像突然模糊起来,声音也变得嘶哑不清,同时,罗辑感到了周围环境的一些骚动:群鸟从山中惊飞,远处传来狗叫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皮肤上有轻微的瘙痒感。
电视图像和声音在抖动了几下后又清晰起来,后来知道,干扰依然存在,这是全球通讯系统中的抗干扰功能发挥作用,滤除了突然出现的杂波。
但新闻对这一事件的反应很迟缓,因为有大量的监测数据需要汇总分析,又过了十多分钟才有了确切信息。
水滴向太阳不间断地发出了强烈电磁波,波的强度超过了太阳的放大阈值,频率则覆盖了能够被太阳放大的所有波段。
罗辑痴笑起来,直笑得喘不过气。
他确实自作多情了,他早该想到这一切:罗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阳,从此以后,人类不可能通过太阳这个超级天线向宇宙中发送任何信息了。
水滴是来封死太阳的。
“哈哈,老弟,什么事儿也没有吧!真该和你打个赌的!”
大史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罗辑身边,他是截了一辆车赶过来的。
罗辑像被抽去了什么,软瘫地躺到沙地上,身下的沙带着阳光的余温,令他感到很舒适。
“是啊,大史,我们以后可以好好活了,现在,真的是一切都完了。”
“老弟,这可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做面壁者的事了。”
在回去的路上史强说,“这个职业肯定要把人的脑子弄出问题的,你又犯了一次病。”
“我倒真希望是这样。”
罗辑说。
外面,昨天还能看到的星星又消失了,黑乎乎的沙漠和夜空在地平线处连为一体,只有前面的一段公路在车灯的照耀下延伸。
这个世界很像罗辑现在的思想:到处都是一片黑暗,只有一处无比清晰。
“其实,你要恢复正常也容易,应该轮到庄颜和孩子苏醒了吧。
现在到处都很乱,不知苏醒是不是冻结了,就是那样时间也不会太长的,我想局势很快会平稳下来的,毕竟还有几代人的日子要过嘛,你不是说可以好好活了吗?”
“我明天就去冬眠移民局打听一下她们。”
大史的话提醒了罗辑,他那灰暗的心中终于有了一点亮色,也许,与爱人和孩子重逢是拯救自己的唯一机会。
而人类,已经无人能救了。
在接近新生活五村时,大史突然放慢了车速。
“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他看着前方说。
罗辑看到,那个方向的空气中有一片光晕,是被下方的光源照亮的,由于路基较高,看不到发光的地方,那光晕晃动着,看上去不像是居民区的灯光。
当车拐下高速公路时,他们面前展现出一幅壮观的奇异景象:新生活五村与公路间的沙漠变成了一张璀璨的光毯,密密麻麻地闪烁着,仿佛是萤火虫的海洋。
罗辑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大片人群,都是城里的人,发光的是他们的衣服。
车慢慢地接近人群,罗辑看到前面的人纷纷抬手遮挡车灯的强光,史强关了灯,于是他们面对着一道光怪陆离的人墙。
“他们好像在等谁。”
大史说,同时看看罗辑,那眼光让罗辑顿时紧张起来。
车停了,史强又说,“你在这儿别动,我下去看看。”
说着跳下车,向人群走去。
在发光人墙的背景上,史强粗壮的身躯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
罗辑看他走到了人群前,好像同人们简单地说了两句什么,很快又转身走了回来。
“果然是在等你,过去吧。”
史强扶着车门说。
看着罗辑的神色,他又安慰道,“放心,没事儿的。”
罗辑下了车,向人群走去,虽然早已熟悉了现代人的信息服装,但在这荒凉的沙漠上,他还是有走向异类的感觉,当他近到可以看清那些人的表情时,心跳骤然加快了。
从冬眠中苏醒后,他知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每个时代的人都有各自的表情,跨越时间来到相隔遥远的时代,这种差异就很明显了,因此可以轻易地分辨现代人和苏醒不久的冬眠者。
可是罗辑现在看到的这些人的表情,既不是现代的,也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他不知道这种表情来自哪个时空,恐惧使他几乎站住,但对大史的信任推动他机械地迈步前行。
当与人群的距离进一步缩短时,他终于还是站住了,因为他看清了人们衣服上的图像。
他们的衣服上显示的都是罗辑,有静止的照片,有活动的影像。
罗辑成为面壁者后,几乎没有在媒体前露过面,所以留下的影像资料是很少的,可是这些影像现在都很齐全地显示在不同的人的衣服上,他甚至还从几个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成为面壁者之前的照片。
人们的衣服都是联网的,那么现在他的影像应该已经在全世界流传了。
他还注意到这些影像都是原态,没有经过现代人喜欢的艺术变形,说明它们都是刚在网上出现的。
看到罗辑停下,人群便向他移动过来,在距他两三米处,前排的人极力阻挡住后面人群的推进,然后跪了下来,后面的人也相继跪下,发光的人群像从沙滩上退去的海浪般低了下去。
“主啊,救救我们吧!”
罗辑听到一个人说,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嗡嗡的共鸣。
“我们的神,拯救世界吧!”
“伟大的代言人,主持宇宙的正义吧!”
“正义天使,救救人类吧!”
……
两个人向罗辑走来,其中一人的衣服不发光,罗辑认出他是希恩斯;另一个是军人,肩章和勋章发着光。
希恩斯庄重地对罗辑说:“罗辑博士,我刚刚被任命为联合国面壁计划委员会与您的联络人,现在奉命通知您:面壁计划已经恢复,您被指定为唯一的面壁者。”
军人说:“我是舰队联席会议特派员本·乔纳森,您刚苏醒时我们见过面,我也奉命通知您:亚洲舰队、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都认同重新生效的面壁宪章,并承认您的面壁者身份。”
希恩斯指指跪在沙漠上的人群说:“在公众眼中,您现在有两个身份:对于上帝的信仰者,您是他的正义天使;对于无神论者,您是银河系正义的超级文明的代言人。”
接着是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罗辑身上,他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个可能。
“咒语生效了?”
他试探着问。
希恩斯和乔纳森都点点头,希恩斯说:“187J3X1恒星被摧毁了。”
“什么时候?”
“五十一年前,一年前被观测到,但今天下午观测信息才被发现,因为以前人们都没有再注意那颗恒星。
舰队联席会议中有几个对局势绝望的人,想从历史中找到些什么,他们想起了面壁计划和您的咒语,于是观测了187J3X1,结果发现它已经不存在了,那个位置只剩一片残骸星云。
他们接着调阅恒星扫描观测系统的观测记录,一直追溯到一年前,检索到了187J3X1爆炸时的所有观测数据。”
“怎么知道它是被摧毁的?”
“您知道,187J3X1正处于像太阳一样的稳定期,是绝对不可能成为爆发新星的。
而且我们观测到了它被摧毁的过程:一个接近光速的物体击中了187J3X1,那东西体积很小,他们把它叫光粒,它穿过恒星外围气层的那一瞬间才从尾迹被观测到,光粒虽然体积小,但由于十分接近光速,它的质量被相对论效应急剧放大,击中目标时已经达到187J3X1恒星的八分之一,结果立刻摧毁了这颗恒星,187J3X1的四颗行星也在爆炸中被汽化。”
罗辑抬头看看,今天的夜空漆黑一片,几乎一颗星都看不到。
他向前走去,人们站起身来,默默地给他让开路,但人群立刻在他身后合拢,每个人都想挤到前面来离他近些,像寒冷中渴望得到阳光一样,然而还是敬畏地给他留出一圈空间,形成了荧光海洋中一个台风眼般的黑斑。
有一个人扑进来伏在罗辑前面,使他只得停下脚步——那人竟去吻他的脚。
随即又有几个人也进入圈里来做同样的事,眼看局面就要失控之际,从人群中响起了几声呵斥,那几个人慌乱地起身缩回人群中去了。
罗辑继续向前走,这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于是又站住了,抬头在人群中找到了希恩斯和乔纳森,向他们走去。
“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罗辑来到两人面前问。
“您是面壁者,当然可以做面壁法案允许范围内的任何事。”
希恩斯向罗辑鞠躬说,“虽然仍有法案原则的限制,但您现在几乎可以调动地球国际的一切资源。”
“包括舰队国际的资源。”
乔纳森补充说。
罗辑想了想说:“我现在不需要调动任何资源,但如果我真恢复了面壁法案赋予的权力的话……”
“这毫无疑问!”
希恩斯说,乔纳森跟着点点头。
“那就提出两项要求:第一,所有城市恢复秩序,恢复正常生活。
这要求没什么神秘之处,大家都能理解吧。”
所有人都连连点头,有人说:“我的神,全世界都在听着呢。”
“是的,全世界都在听着。”
希恩斯说,“恢复稳定需要时间,但因为有您在,我们相信能做到的。”
他的话也引起了人们的纷纷附和。
“第二,所有人都回家吧,让这里安静下来。
谢谢!”
听到罗辑这句话,人们都沉默了,但很快响起一阵嗡嗡声,他的话开始从人群中向后传。
人群散开了,开始散得很慢很不情愿,但渐渐快了起来,一辆又一辆车开上了高速公路,向城市方向开去,还有许多人沿着公路步行,在夜色中像一长串发光的蚁群。
沙漠变得空旷了,在留着纷乱脚印的沙地中,只剩下罗辑、史强、希恩斯和乔纳森。
“我真为以前的自己感到羞耻。”
希恩斯说,“人类文明只有五千年历史,我们对生命和自由就如此珍视,宇宙中肯定有历史超过几十亿年的文明,他们拥有怎样的道德,还用得着怀疑吗?”
“我也为自己感到羞耻,这些天来,竟然对上帝产生了怀疑。”
乔纳森说,看到希恩斯要说什么,他抬手制止了对方,“不不,朋友,我们说的可能是一回事。”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我说先生们,”罗辑拍拍他们的后背说,“你们可以回去了,如果需要,我会同你们联系的,谢谢。”
罗辑看着他们像一对幸福的情侣一样相互扶持着走远,现在,这里只剩下他和史强两人了。
“大史,你现在想说什么?”
罗辑转向史强面带笑容说。
史强呆立在那里,像刚看完一场惊心动魄的魔术表演似的目瞪口呆,“老弟,我他妈真糊涂了!”
“怎么,你不相信我是正义天使?”
“打死我也不信。”
“那超级文明的代言人呢?”
“比天使稍微靠谱点儿,但说实话,我也不信,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嘛。”
“你不相信宇宙中有公正和正义?”
“我不知道。”
“你可是个执法者。”
“说了嘛,我不知道,我真的糊涂了!”
“那你就是最清醒的人了。”
“那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宇宙的正义?”
“好的,跟我走。”
罗辑说完径直朝沙漠深处走去,大史紧跟着他。
他们沉默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穿过了高速公路。
“这是去哪儿?”
史强问。
“去最黑的地方。”
两人走到了公路的另一侧,这里,路基挡住了居民区的灯光,四周漆黑一片,罗辑和史强摸索着坐在沙地上。
“我们开始吧。”
罗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你讲通俗点儿,我这文化水平,复杂了听不懂。”
“谁都能懂,大史,真理是简单的,它就是这种东西,让你听到后奇怪当初自己怎么就发现不了它。
你知道数学上的公理吗?”
“在中学几何里学过,就是过两点只能划一根线那类明摆着的东西。”
“对对,现在我们要给宇宙文明找出两条公理: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还有呢?”
“没有了。”
“就这么点儿东西能推导出什么来?”
“大史,你能从一颗弹头或一滴血还原整个案情,宇宙社会学也就是要从这两条公理描述出整个银河系文明和宇宙文明的图景。
科学就是这么回事,每个体系的基石都很简单。”
“那你推导一下看看?”
“首先我们谈谈黑暗战役的事,如果我说星舰地球是宇宙文明的缩影,你相信吗?”
“不对吧,星舰地球缺少燃料和配件这类资源,但宇宙不缺,宇宙太大了。”
“你错了,宇宙是很大,但生命更大!这就是第二条公理所表明的。
宇宙的物质总量基本恒定,但生命却以指数增长!指数是数学中的魔鬼,如果海中有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细菌,半小时分裂一次,只要有足够的养料,几天之内它的后代就能填满地球上所有的海洋。
不要让人类和三体世界给你造成错觉,这两个文明是很小,但它们只是处于文明的婴儿阶段,只要文明掌握的技术超过了某个阈值,生命在宇宙中的扩张是很恐怖的。
比如说,就按人类目前的航行速度,一百万年后地球文明就可以挤满整个银河系。
一百万年,按宇宙尺度只是很短的时间啊。”
“你是说,从长远来看,全宇宙也可能出现星舰地球那样的……他们怎么说来着,生存死局?”
“不用从长远看,现在整个宇宙已经是一个生存死局了!正像希恩斯所说,文明很可能几十亿年前就在宇宙中萌发了,从现在的迹象看,宇宙可能已经被挤满了,谁也不知道银河系和整个宇宙现在还有多少空地方,还有多少没被占用的资源。”
“这也不对吧?
宇宙看上去空荡荡的,除了三体,没有看到别的外星生命啊?”
“这是我们下面要说的,给我一支烟。”
罗辑摸索了半天才从大史手中拿到烟,再听到罗辑说话时,史强发现他已经坐到离自己有三四米远的地方了,“我们得拉开点距离,才更有太空的感觉。”
罗辑说,然后,他拧动香烟的过滤嘴部分,把烟点燃了,同时,史强也点上了一支。
黑暗中,两颗小火星遥遥相对。
“好,为了说明问题,现在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最简洁的宇宙文明模型:这两个火星就代表两个文明星球,整个宇宙只由这两个星球组成,其他什么都没了,你把周围的一切都删除。
怎么样,找到这个感觉了吗?”
“嗯,这感觉在这种黑地方比较好找。”
“现在我们分别把这两个文明世界称作你和我的文明,两个世界相距遥远,就算一百光年吧。
你探测到了我的存在,但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而我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
“嗯。”
“下面要定义两个概念:文明间的善意和恶意。
善和恶这类字眼放到科学中是不严谨的,所以需要对它们的含义加以限制:善意就是指不主动攻击和消灭其他文明,恶意则相反。”
“这是最低的善意了吧?”
“你已经知道了我这个文明在宇宙中的存在,下面就请考虑你对于我有什么选择。
请注意,这个过程中要时刻牢记宇宙文明公理,还要时刻考虑太空中的环境和距离尺度。”
“我选择与你交流?”
“如果这样做,你就要注意自己付出的代价:你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是,这在宇宙中不是一件小事。”
“有各种程度的暴露:最强的暴露是使我得知你在星际的精确坐标,其次是让我知道你的大致方向,最弱的暴露是仅仅让我得知你在宇宙中的存在。
但即使是最弱的暴露也有可能使我搜索并找到你,既然你能够探知我的存在,我当然也有可能找到你,从技术发展角度看,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可老弟,我可以冒一下险与你交流,如果你是恶意的,那算我倒霉;如果你是善意的,那我们就可以进一步交流,最后联合成一个更大的善意文明。”
“好,大史,我们到了关键之处。
下面再回到宇宙文明公理上来:即使我是善意文明,我是否能够在交流开始时就判断你也是善意的呢?”
“当然不行,这违反第一条公理。”
“那么,在我收到你的交流信号后,我该怎么办?”
“你当然应该首先判断我是善意还是恶意,如果是恶意,你消灭我;如果是善意,我们继续交流。”
罗辑那边的火星升了起来并来回移动,显然是他站起身来开始踱步了,“在地球上是可以的,但在宇宙中不行。
下面我们引入一个重要概念:猜疑链。”
“挺怪的词儿。”
“我开始仅得到这么一个词,她没有解释,但我后来终于从字面上推测出了它的含义。”
“他?
他是谁?”
“……后面再说吧,我们继续:如果你认为我是善意的,这并不是你感到安全的理由,因为按照第一条公理,善意文明并不能预先把别的文明也想成善意的,所以,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怎么认为你的,你不知道我认为你是善意还是恶意;进一步,即使你知道我把你也想象成善意的,我也知道你把我想象成善意的,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怎么想你怎么想我的,挺绕的是不是?
这才是第三层,这个逻辑可以一直向前延伸,没完没了。”
“我懂你的意思。”
“这就是猜疑链,这种东西在地球上是见不到的。
人类共同的物种、相近的文化、同处一个相互依存的生态圈、近在咫尺的距离,在这样的环境下,猜疑链只能延伸一至两层就会被交流所消解。
但在太空中,猜疑链则可能延伸得很长,在被交流所消解之前,黑暗战役那样的事已经发生了。”
大史抽了一口烟,他沉思的面容在黑暗中显现了一下,“现在看来黑暗战役真的能教会我们好多事。”
“是的,星舰地球的五艘飞船仅仅是五个‘类宇宙文明’,还不是真正的宇宙文明——因为它们都是由人类这同一物种组成的,相互间的距离也很近——尽管这样,在生存死局下,猜疑链还是出现了。
而在真正的宇宙文明中,不同种族之间的生物学差异可能达到门甚至界一级,文化上的差异更是不可想象,且相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它们之间猜疑链几乎是坚不可摧的。”
“这就是说,不管你我是善意文明还是恶意文明,结果都一样?”
“是的,这就是猜疑链最重要的特性:与文明本身的社会形态和道德取向没有关系,把每个文明看成链条两端的点即可,不管文明在其内部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在进入猜疑链构成的网络中后都会变成同一种东西。”
“可是如果你比我弱小很多呢,对我没有威胁,这样我总可以和你交流吧?”
“也不行,这就要引入第二个重要概念:技术爆炸。
这个概念她也没来得及说明,但推测起来比猜疑链要容易得多。
人类文明有五千年历史,地球生命史长达几十亿年,而现代技术是在三百年时间内发展起来的,从宇宙的时间尺度上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发展,是爆炸!技术飞跃的可能性是埋藏在每个文明内部的炸药,如果有内部或外部因素点燃了它,轰一下就炸开了!地球是三百年,但没有理由认为宇宙文明中人类是发展最快的,可能其他文明的技术爆炸更为迅猛。
我比你弱小,在收到你的交流信息后得知了你的存在,我们之间的猜疑链就也建立了,这期间我随时都可能发生技术爆炸,一下子远远走在你的前面,变得比你强大。
要知道在宇宙尺度上,几百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我得知你的存在和从交流中得到的信息,很可能是技术爆炸最好的导火线。
所以,即使我仅仅是婴儿文明或萌芽文明,对你来说也是充满危险的。”
史强看着远处罗辑那边黑暗中的火星想了几秒钟,又看看自己的烟头,“那,我只能保持沉默了。”
“你想想这对吗?”
他们都抽着烟,随着火星不时增亮,两个面容在黑暗中交替浮现,仿佛是这个简洁宇宙中两个深思的上帝。
史强说:“也不行,如果你比我强大,既然我能发现你,那你总有一天能搜寻到我,这样我们之间就又出现了猜疑链;如果你比我弱小,但随时可能发生技术爆炸,那就变成第一种情况了。
总结起来:一、让你知道我的存在;二、让你存在下去,对我来说都是危险的,都违反第一条公理。”
“大史,你真的是个头脑很清楚的人。”
“这一开始我的脑瓜还是能跟上你的。”
罗辑在黑暗中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脸在火星的微光中浮现了两三次后才说:“大史,不是什么开始,我们的推论已经结束了。”
“结束?
我们什么也没弄出来呀?
你说的宇宙文明图景呢?”
“你在得知我的存在后,交流和沉默都不行,你也只剩一个选择了。”
在长时间的沉默中,两粒火星都熄灭了,没有一丝风,黑暗在寂静中变得如沥青般黏稠,把夜空和沙漠糊成一体。
最后,史强只在黑暗中说出一个字:
“操!”
“把你的这种选择外推到千亿颗恒星中的亿万文明上,大图景就出来了。”
罗辑在黑暗中点点头说。
“这……也太黑了吧……”
“真实的宇宙就是这么黑。”
罗辑伸手挥挥,像抚摸天鹅绒般感受着黑暗的质感,“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
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猎人,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不管是娇嫩的婴儿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还是天神般的男孩,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
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
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
大史又点上了一支烟,仅仅是为了有点光明。
“但黑暗森林中有一个叫人类的傻孩子,生了一堆火并在旁边高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罗辑说。
“有人听到了吗?”
“被听到是肯定的,但并不能由此判断这孩子的位置。
到目前为止,人类还没有向宇宙中发送过地球和太阳系位置的确切信息,从已经发送的信息中能够知道的,只是太阳系与三体世界的相对距离,以及这两个世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但这两个世界的确切位置还是秘密。
要知道,我们处于银河系边缘的蛮荒地带,相对安全一些。”
“那你的咒语是怎么回事呢?”
“我通过太阳发送到宇宙间的那三张图,每张上面有三十个点,代表着三十颗恒星在三维坐标系相应平面的位置投影。
把这三张图按照三维立体坐标组合起来,就构成了一个立方体空间,那三十个点分布在这个空间中,标示出了187J3X1与它周围三十颗恒星的相对位置,同时用一个标识符注明了187J3X1。
“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一个黑暗森林中的猎手,在凝神屏息的潜行中,突然看到前面一棵树被削下一块树皮,露出醒目的白木,在上面用所有猎手都能认出的字标示出森林中的一个位置。
这猎手对这个位置会怎么想?
肯定不会认为那里有别人为他准备的给养,在所有的其他可能性中,非常大的一种可能就是告诉大家那里有活着的、需要消灭的猎物。
标示者的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黑暗森林的神经已经在生存死局中绷紧到极限,而最容易触动的就是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假设林中有一百万个猎手(在银河系上千亿颗恒星中存在的文明数量可能千百倍于此),可能有九十万个对这个标示不予理会;在剩下的十万个猎手中,可能有九万个对那个位置进行探测,证实其没有生物后也不予理会;那么在最后剩下的一万个猎手中,肯定有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向那个位置开一枪试试,因为对技术发展到某种程度的文明来说,攻击可能比探测省力,也比探测安全,如果那个位置真的什么都没有,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现在,这个猎手出现了。”
“你的咒语再也发不出去了,是吗?”
“是,大史,再也发不出去了。
咒语必须向整个银河系广播,而太阳被封死了。”
“人类只晚了一步?”
史强扔掉烟头,那粒火星在黑暗中划了一个弧形落下,暂时照亮了一小圈沙地。
“不不,你想想,如果太阳没有被封死,我对三体世界威胁要发出针对它的咒语,会怎么样?”
“你会像雷迪亚兹那样被人群用石头砸死,然后世界会立法绝对禁止别人再有这方面的考虑。”
“说得对,大史,因为太阳系与三体世界的相对距离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已经公布,暴露三体世界的位置几乎就等于暴露太阳系的位置,这也是同归于尽的战略。
也许确实晚了一步,但这是人类不可能迈出的一步。”
“你当时应该直接向三体发出威胁。”
“事情太诡异,当时我没法确定,必须先证实一下,反正时间还多。
其实真正的原因在内心深处,我真的没有那个精神力量,我想别人也不会有。”
“现在想想,我们今天不该去见市长的,这个事,让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更没希望了,想想那两个面壁者的下场。”
“我只是想尽责任而已。
你说得对,真的是这样,希望我们都不要说出去,但你要说也行,就像她所说的:不管怎样,我都尽了责任。”
“老弟放心,我绝不会说的。”
“无论如何,希望已经不存在了。”
两个人走上路基,来到黑暗稍微淡些的公路上,远方居民区稀疏的灯光刺得他们都眯起了眼。
“还有一件事,你说的那个……他?”
罗辑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只需要知道,宇宙文明公理和黑暗森林理论不是我想出来的。”
“我明天就要去市政府工作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话。”
“大史,你帮我够多的了,明天我也要去市里,去冬眠移民局,联系庄颜她们娘儿俩苏醒的事。”
出乎罗辑的预料,冬眠移民局承认庄颜和孩子的苏醒仍被冻结着,局长明确告诉他,面壁者的权限在这里不起作用。
罗辑找到了希恩斯和乔纳森,他们也不清楚这件事的细节,但告诉他,新修订的面壁法案有一项条款:联合国和面壁计划委员会可以采取一切措施保证面壁者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就是说,在两个世纪以后,联合国再一次拿这件事作为要挟和控制他的工具。
罗辑提出要求,让这个冬眠者居住区保持现状,禁止外界骚扰。
这个要求被忠实地执行了,新闻媒体和朝圣的民众都被挡在了远处,新生活五村的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两天后,罗辑参加了面壁计划恢复后的第一次听证会,他没有去处于北美洲地下的联合国总部,而是在新生活五村自己俭朴的居所中,通过视频连接参加了会议,会场画面就出现在房间里的那台普通电视机上。
“面壁者罗辑,我们本来准备面对您的愤怒的。”
委员会主席说。
“我的心已是一堆燃烧过后的灰烬,没有愤怒的能力了。”
罗辑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
主席点点头,“这是一种很好的状态,不过委员会认为您应该离开那个小地方,那里不应该成为太阳系防御战争的指挥中心之一。”
“知道西柏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