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您成功地利用了自己的背景。

现在,人们都对您和您的国家在核能开发方面遭遇的屈辱记忆犹新,当时在奥里诺科的核设施被迫拆除的现场,全世界都看到了您阴郁的表情。

您正是利用了外界所看到的自己对核武器的这种偏执,减轻甚至消除了可能引起的怀疑。

“计划执行过程中的每个细节都表现了您的才能,这里仅举一例:在水星试验中,您本来就想把地层炸飞,却坚持要挖掘超深井,这是很有远见的高帽子战术,您了解PDC各常任理事国对这个耗资巨大的工程的忍耐力,把握之精确,令人敬佩。

“但您还是有一个重大纰漏:为什么首次核试验非要在水星上进行呢?

以后有的是时间,也许您太急躁了,急于看到恒星型氢弹在水星上爆炸的效果。

您看到了,有大量地层物质被炸飞到逃逸速度,很可能超出了您的预期,您很满意,但也使我的推测得到了最后的证实。

“真的,雷迪亚兹先生,尽管有前面的工作,但如果不是通过最后这件事,我也许永远不能确定您的真实战略意图,因为这想法太疯狂了,不过真的很壮观,甚至,很美。

如果水星的坠落引发的连锁反应真的实现,那将是太阳系最壮丽的乐章,可惜人类只能欣赏最初的一个半小节。

雷迪亚兹先生,您是一个具有上帝气质的面壁者,能成为您的破壁人,是我的荣幸。”

破壁人站起身,很真诚地向雷迪亚兹鞠躬致意。

雷迪亚兹没有看破壁人,抽了一口雪茄,吐着白烟继续研究烟头,“好吧,那我就问泰勒问过的问题。”

破壁人替他把问题说出来:“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会怎么样?”

雷迪亚兹凝视着烟头的火光点点头。

“我的回答与泰勒的破壁人一样:主不在乎。”

雷迪亚兹从烟头上抬起目光,探询地望着自己的破壁人。

“您外表粗鲁内心精明,但再往灵魂的最深处,又是粗鲁的。

您在最本质上是一个粗人,这种粗鲁在这个战略计划的基础上表露无遗:这是一个蛇吞象的计划,人类没有能力制造出那样数量的恒星型氢弹,即使倾尽全部地球的工业资源,还是可能十分之一都生产不出来。

把水星减速到坠入太阳,即使真有一百万颗恒星型氢弹,也远远不够。

您以一介武夫的鲁莽制定了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却以一个卓越战略家的老谋深算,坚韧不拔地一步步推进它,面壁者雷迪亚兹,这真的是个悲剧。”

雷迪亚兹看着破壁人的目光渐渐充满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柔和,他那线条粗放的脸上出现了隐约的抽搐,很快这种抽搐变得明显起来,最后被压抑的狂笑突然爆发。

“哈哈哈哈哈哈……”雷迪亚兹在大笑中指着破壁人,“呵呵,超人,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那个,那个旧版的超人,会飞,能让地球倒转,却在骑马时……哈哈哈哈……在骑马时摔断了脖子……啊哈哈哈哈……”

“摔断脖子的是里夫,演超人的演员。”

破壁人不动声色地纠正道。

“你是不是觉得,觉得自己的下场会比他好些……哈哈哈哈……”

“我既然来,就不在意自己的命运,我已经度过了充实的一生。”

破壁人平静地说,“倒是您,雷迪亚兹先生,应该想想自己的下场。”

“最先死的是你。”

雷迪亚兹满脸笑容地说,同时把手中的烟头一下子按在破壁人两眼之间,就在后者用手捂脸之际,雷迪亚兹拿起沙发上的一根军用皮带猛地套住了他的脖子,用尽全力狠勒。

破壁人虽然年轻,但在剽悍的雷迪亚兹手中毫无还手之力,被勒着脖子一下从沙发摔到地板上,雷迪亚兹在狂怒中大叫着:“我扭断你的脖子!你个杂种!谁让你到这里来自作聪明?

你算什么东西?

杂种!我扭断你的脖子!”

他紧勒着皮带,同时把破壁人的头不断地向地板上狠撞,后者的牙齿碰击地板时发出响亮的咔咔声。

当门外的警卫冲进来拉开两人,破壁人已经脸色青紫,口吐白沫,两眼像金鱼般凸出。

处于狂怒状态的雷迪亚兹在与警卫的拉扯中继续大叫:“扭断他的脖子!吊死他!绞死他!就现在!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他妈的听见了吗?

计划的一部分!”

但三名警卫没有执行他的命令,其中一人死死拉着他,另外两人架着已经部分缓过气来的破壁人向外走。

“等着吧杂种,你不得好死。”

雷迪亚兹放弃了摆脱警卫再次攻击破壁人的努力,长出一口气说。

破壁人从警卫肩上回过头来,青紫肿胀的脸上露出一副笑容,他张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说:“我度过了充实的一生。”

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者听证会。

会议开始,美、英、法、德四国就抛出了一个提案,要求中止雷迪亚兹的面壁者身份,并以反人类罪将其送交国际法庭审判。

美国代表发言说:“经过大量的调查,我们认为破壁人所公布的雷迪亚兹的战略意图是真实可信的。

现在我们所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人,与他所犯的罪行相比,人类历史上的一切罪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现有的所有法律中,甚至找不到适用于他的罪行条款,所以我们建议在国际法中增加地球生命灭绝罪这一罪行条款,以对雷迪亚兹进行审判。”

雷迪亚兹在会议上显得很轻松,他冷笑着对美国代表说:“你们早就想除掉我了,不是吗?

自面壁计划开始以来,你们一直在以双重标准对待不同的面壁者,我是你们最不想要的人。”

英国代表反驳道:“面壁者雷迪亚兹的说法没有依据。

事实上,正是他所指责的这些国家,对他的战略计划投入了大量的资金,远超过对其他三位面壁者所投入的。”

“不错,”雷迪亚兹点点头,“但在我的计划上投入巨资,是因为你们确实想得到恒星型氢弹。”

“可笑,我们要那东西干什么?”

美国代表反问道,“它在太空战场是效率很低的武器,在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两千万吨级氢弹就已经没有实战意义,更不用说三亿多吨级的怪物了。”

雷迪亚兹冷静地反驳道:“但在太阳系其他行星表面的战场上,恒星型氢弹却是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在人类之间的战争中。

在其他行星荒凉的表面,人类之间一旦爆发战争,不用顾及平民伤亡和环境破坏,可以放心地进行大面积的摧毁,甚至可以对整个行星表面进行毁灭性清扫,这时,恒星型氢弹就能够发挥它的作用。

你们清醒地预见到,随着人类向太阳系的扩张,地球世界的争端必然扩展到其他行星,尽管有三体世界这样共同的敌人,这一点也无法改变,你们在为此做准备。

在这个时候发展对付人类自己的超级武器,在政治上说不过去,所以,你们就利用我来做。”

美国代表说:“这不过是一个恐怖分子和独裁者的荒唐逻辑,雷迪亚兹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拥有面壁者身份和权力的情况下,面壁计划本身就变得和三体入侵一样危险,我们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改正这个错误。”

“他们在这方面言行一致。”

雷迪亚兹转身对轮值主席说,“CIA的人就在大厦外面,会议结束后我一走出去就会被逮捕。”

轮值主席向美国代表方向看了一眼,后者正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铅笔。

这届轮值主席是伽尔宁,在面壁计划开始时他第一次成为PDC轮值主席,以后的二十多年中,他自己也记不清它担任过多少次这个短暂的职务,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已经满头白发的他即将退休。

“面壁者雷迪亚兹,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这种做法是不适宜的,只要面壁计划的原则继续有效,面壁者就享有法律豁免权,你们的任何言行都不能在法律上作为有罪指控的证据。”

伽尔宁说。

“而且,请注意,这里是国际领土。”

日本代表说。

“那是不是说……”美国代表竖起手中的铅笔,“等雷迪亚兹把一百万枚超级核弹都埋到水星上准备引爆时,人类社会仍然不能对他进行有罪指控?”

“依据面壁法案中的相应条款,对面壁者表现出危险倾向的战略计划进行限制和制止,与面壁者本人的法律豁免权是两回事。”

伽尔宁说。

“雷迪亚兹的罪行已经越出了法律豁免权的底线,必须受到惩罚,这是面壁计划继续存在的前提。”

英国代表说。

“我提请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注意,”雷迪亚兹从座位上站起身说,“这是行星防御委员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而不是对本人的审判法庭。”

“您会很快站到那个法庭上的。”

美国代表冷笑着说。

“同意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意见,我们应该回到对他的战略计划本身的讨论上来。”

伽尔宁立刻抓住了这次暂时绕过棘手问题的机会。

一直沉默的日本代表发言:“从现在看来,各位代表已对如下一点达成了共识:雷迪亚兹的战略计划存在着明显的侵犯人类生存权的危险倾向,依据面壁法案相应的原则,应该予以制止。”

“那么,上次会议提出的关于中止面壁者雷迪亚兹战略计划的P269号提案应该可以投票表决了。”

伽尔宁说。

“主席先生,请等等。”

雷迪亚兹举起一只手说,“在表决前,我希望对自己战略计划的一些细节进行最后陈述。”

“如果仅仅是细节,有必要吗?”

有人问。

“您可以到法庭上说。”

英国代表讥讽道。

“不,这个细节很重要,现在,我们假设破壁人所公布的我的战略意图是真实的。”

雷迪亚兹坚持说下去,“刚才有代表提到一百万颗氢弹在水星上部署完毕准备引爆的情况,届时我会对着无所不在的智子向三体世界发出人类的同归于尽宣言,在那一时刻,会发生什么?”

“三体人的反应无法预测,但在地球上,一定会有几十亿人想扭断您的脖子,就像您对自己的破壁人做的那样。”

法国代表说。

“很对,那么我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来应对这种局面,各位请看,就是这个。”

雷迪亚兹抬起左手,向与会人员展示他腕上的一块手表,那块表是全黑色的,无论表盘面积还是厚度都是一般男士手表的一倍,但戴在雷迪亚兹粗壮的手臂上也不显硕大,“这是一个信号发射器,它发出的信号通过一个太空链路直达水星。”

“用它发出引爆信号吗?”

有人问。

“恰恰相反,它发出的是不引爆的信号。”

雷迪亚兹的这句话令会场上的所有人集中了注意力。

雷迪亚兹接着说:“这个系统的代号为‘摇篮’,意思是摇篮停止摇动,婴儿就会醒。

它不断地发出信号,水星上的氢弹系统不断地接收,信号一旦中断,系统将立刻引爆氢弹。”

“这叫反触发系统,”美国代表面无表情地说,“冷战时期曾经研究过战略核武器的反触发策略,但从未真正实施过,只有你这样的疯子才会真的这么干。”

雷迪亚兹放下左手,把那个叫“摇篮”的东西用衣袖遮住。

“教会我这个奇妙想法的倒不是核战略专家,而是一部美国电影,里面的一个男人就戴着个这玩意儿,它不停地发信号,但如果这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它的信号也就停止了;而另一个人身上则被装上了一枚无法拆除的炸弹,如果炸弹收不到信号,就会立刻爆炸,所以,这个倒霉鬼虽然不喜欢前面那个人,还是必须尽全力保护他……我喜欢看美国大片,直到现在还能认出老版超人。”

“这么说,这个装置,也与您的心跳相联系吗?”

日本代表问,此时雷迪亚兹正站在他旁边,他伸手去摸雷迪亚兹那藏在衣袖下的装置,后者把他的手拨开了,同时站到离他远些的地方。

“当然,但‘摇篮’更先进更精致一些,它监测的不只是心跳,还有很多其他生理指标,如血压、体温等,对这些参数综合分析,如发现不正常,就立刻停止反触发的信号发射,它还能识别我的许多简单的语音命令。”

这时,突然有一个人神色紧张地进入会场,在伽尔宁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他的耳语还没说完,伽尔宁就抬头用异样的目光看了雷迪亚兹一眼,目光敏锐的代表们都注意到了这一幕。

“有一个办法可以破解你的‘摇篮’,这种对付反触发的方法在冷战时期也被深入研究过。”

美国代表说。

“不是我的‘摇篮’,是那些氢弹的‘摇篮’,‘摇篮’一停摇它们就会醒。”

雷迪亚兹说。

“我也想到了这个办法,”德国代表说,“信号从你的手表传到水星,必然要经过一个复杂的通讯链路,摧毁或屏蔽链路上的任何一个节点,然后用一个伪信号源向下一级链路继续发送反触发信号,就可以使‘摇篮’系统失去作用。”

“这确实是个难题。”

雷迪亚兹对德国代表点点头说,“如果没有智子,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所有节点都装入一个相同的加密算法,每次发送的信号都由这种算法产生,在外界看来每次的信号值都是随机的,每次都不同,但‘摇篮’的发送和接收方却产生完全相同的序列值,接收方只有在收到与自己序列相对应的信号值时才认为信号有效。

您的伪信号源没有这种加密算法,它发出的信号与接收方的序列肯定对应不上。

但现在有智子这鬼东西,它能探测出这种算法。”

“您也许想出了其他办法?”

有人问。

“一个笨办法,我这人,只能想出粗俗的笨办法。”

雷迪亚兹自嘲地笑笑说,“增加每个节点对自身状态监测的灵敏度,具体作法就是每个通讯节点由多个单元组成,这些单元相距很远,但相互之间由连续的通讯联为一个整体,任何一个单元失效,整个节点就会发出终止反触发的命令,这之后,即使伪信号源再向下一节点发送信号也不被承认。

各单元相互之间的监测精度目前可以达到微秒级,就是说,要按照刚才那位先生的办法,必须在一微秒内同时摧毁组成一个节点的所有单元,再用伪信号源进行信号接续。

每个节点最少由三个单元组成,最多可能有几十个单元,这些单元之间的间距为三百公里左右,每一个都做得极其坚固,外界的任何触动都会令其发送警告。

在一微秒之内同时使这些单元失效,也许三体人能做到,但人类目前肯定是做不到的。”

雷迪亚兹的最后一句话使所有人警觉起来。

“我刚刚得到报告,雷迪亚兹先生手腕上的东西一直在向外界发送电磁信号。”

伽尔宁说,这个信息令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想问,面壁者雷迪亚兹,您手表中的信号是发向水星吗?”

雷迪亚兹大笑了几声说:“我为什么要向水星发?

那里现在除了一个大坑外什么都没有,再说,‘摇篮’的太空通讯链路也没有建立。

不不不,各位不要担心,信号不是发向水星,而是发向纽约市内距我们很近的一个地方。”

空气凝固了,会场上除雷迪亚兹之外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如果‘摇篮’的维持信号终止,那触发的是什么?”

英国代表厉声问道,他已不再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

“总会有东西被触发,”雷迪亚兹对他宽厚地笑笑,“我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面壁者,总会私下得到一些东西的。”

“那么,雷迪亚兹先生,您是否可以回答我的一个更直接的问题?”

法国代表看上去十分镇静,但声音却有些颤抖,“您,或我们,此时要为多少人的生命负责?”

雷迪亚兹对着法国人瞪大双眼,仿佛觉得他的问题不可思议,“怎么?

多少人有关系吗?

我原以为在座的都是把人权奉为至高无上的可敬绅士,一个人或八百二十万人的生命,有区别吗?

如果是前者你们就可以不尊重吗?”

美国代表站起身说:“早在二十多年前面壁计划开始时,我们就指出了他是个什么东西。”

他指着雷迪亚兹,吞咽着口水,极力维持着镇定,但终于还是失去了控制,“他是个恐怖分子,邪恶、肮脏的恐怖分子!一个魔鬼!是你们打开瓶盖儿放出了他,你们要对此负责!联合国要对此负责!”

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把文件扔得四处飞扬。

“镇静,代表先生。”

雷迪亚兹微笑着说,“‘摇篮’对我的生理指标的监测是很灵敏的,如果我像您那样歇斯底里,它早就停止发送反触发信号了。

我的情绪不能波动,所以您,还有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让我不高兴,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努力使我感到愉快,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您的条件?”

伽尔宁低声问道。

雷迪亚兹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凄惨,他对着伽尔宁摇摇头,“主席先生,我能有什么条件?

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国家而已,有一架专机在肯尼迪机场等着我。”

会场沉默下来,不知不觉中,所有人的目光渐渐从雷迪亚兹转移到美国代表身上,美国人终于承受不住这些目光,向椅背上猛地一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吧。”

雷迪亚兹缓缓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雷迪亚兹先生,我送您回国。”

伽尔宁从主席台上走下来说。

雷迪亚兹站住,等着步伐已不太灵活的伽尔宁走过来,“谢谢,主席先生,我想起来您也是要离开这里的人了。”

两人走到门口,雷迪亚兹拉住了伽尔宁,同他一起转身面对会场,“先生们,我不会想念这里的,我虚度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在这里没有人理解我,我要回到我的祖国,回到我的人民中间。

是的,我的祖国,我的人民,我想念他们。”

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壮汉的眼中竟闪着泪光,他最后说:“我要回到祖国了,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

在同伽尔宁走出联合国会议厅的大门时,雷迪亚兹对着正午的太阳张开了双臂,陶醉地呼唤道:“啊,我的太阳!”

他持续二十多年的恐日症消失了。

雷迪亚兹的专机起飞后,很快越过海岸线,飞行在浩瀚的大西洋上。

机舱中,伽尔宁对雷迪亚兹说:“有我在,这架飞机是安全的,请您告诉我那个处于反触发状态的装置的位置。”

“没有什么装置,什么都没有,只是逃跑的伎俩而已。”

雷迪亚兹摘下手表,扔给伽尔宁,“这不过是个简单的信号发射器,摩托罗拉手机改的,与我的心跳什么的也没有关系,已经关了,你留下做个纪念吧。”

在长时间的相对无语后,伽尔宁长叹一声说:“怎么会是这样?

面壁者的封闭性战略思考特权,本意是对付智子和三体世界的,现在,你和泰勒都用它来对付人类自己。”

“这没什么奇怪的。”

雷迪亚兹坐在舷窗旁,享受着外面射入的阳光,“现在,人类生存的最大障碍其实来自自身。”

六个小时后,飞机在加勒比海之滨的加拉加斯国际机场降落,伽尔宁没下飞机,他将乘它返回联合国。

临别时,雷迪亚兹说:“不要中止面壁计划,这场战争中,它真的是一个希望,还有两位面壁者,代我祝他们一路走好。”

“我也见不到他们了。”

伽尔宁伤感地说,当雷迪亚兹走后,舱中留下他独自一人时,已经老泪纵横。

加拉加斯和纽约一样晴空万里,雷迪亚兹走下舷梯,嗅到了他所熟悉的热带气息,他伏下身,长时间地亲吻祖国的土地,然后在大批军警的护卫下,乘车驶向城区。

车队在盘山公路上行驶了半个小时就进入了首都市区,驶入市中心的玻利瓦尔广场。

雷迪亚兹在玻利瓦尔铜像前下车,站在铜像的基座上,他的上方,曾打败西班牙并试图在南美建立大哥伦比亚统一共和国的英雄身披铠甲,纵马驰骋。

他的前方,由狂热的民众组成的人群在阳光下沸腾,人们向前拥来,军警的队伍极力阻挡,甚至对空鸣枪,但汹涌的人潮最终还是冲垮了军警线,向铜像下活着的“玻利瓦尔”拥来。

雷迪亚兹高举双手,含着热泪对着拥向他的人潮深情地呼唤道:“啊,我的人民!”

他的人民扔来的第一块石头打在他高举的左手上,第二块石头击中了他的前胸,第三块砸在前额上并击倒了他。

随后,人民的石头像雨点般飞来,最后几乎埋住了他那早已没有生命的躯体。

砸向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最后一块石头是一位老太太扔的,她吃力地举着一块石头一直走到雷迪亚兹的尸体前,用西班牙语说:

“恶人,你要杀所有的人,那里面可是有我的孙子,你竟想杀我的孙子!”

说着,她用尽力气,颤巍巍地把手中的石头砸到雷迪亚兹从石堆中露出的已经破碎的头颅上。

唯一不可阻挡的是时间,它像一把利刃,无声地切开了坚硬和柔软的一切,恒定地向前推进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它的行进出现丝毫颠簸,它却改变着一切。

在水星核试验的同一年,常伟思退役了。

最后一次在媒体上露面时,他坦率地承认,自己对战争的胜利没有信心,但这并不影响历史对太空军首任司令员工作的高度评价。

这种多年处于忧虑状态下的繁重工作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在六十八岁时去世,将军在弥留之际仍然十分清醒,并多次念叨章北海的名字。

正像山杉惠子预料的那样,吴岳度过了苦闷迷茫的余生。

他曾经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参加人类纪念工程,但也并未从中找到精神安慰,在七十七岁时孤独地逝去。

同常伟思一样,他在最后的时刻也叨念着章北海的名字,这个正在冬眠中跨越时间的坚强战士,寄托了他们对未来共同的希冀。

曾连任两届联合国秘书长的萨伊,在离任后发起了人类纪念工程,目的是全面收集人类文明的资料和纪念实物,最后用无人飞船发向宇宙。

这个工程最具影响力的是一个名为“人类日记”的活动,为此建立了许多网站,让尽可能多的人把自己有生之年每天的日常生活用文字和图像记录下来,作为文明资料的一部分。

人类日记网站的用户一度达到二十亿之多,成为互联网上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信息体。

后来,行星防御理事会认为人类纪念工程可能助长失败主义情绪,通过决议制止了它的进一步发展,甚至把它等同于逃亡主义。

但萨伊一直在为这项事业做着个人的努力,直到八十四岁逝世。

伽尔宁和坎特退休后,都做出了同一个选择:到面壁者罗辑曾经生活过五年的那个北欧伊甸园去隐居,他们再也没有在外界露过面,人们甚至连他们去世的确切日期都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都很长寿,据说这两个人都活过一百岁无疾而终。

艾伯特·林格博士和斐兹罗将军都活到了八十多岁,看到了镜片直径达百米的哈勃三号太空望远镜的建成,并通过它看到了三体行星。

但他们再也没有看到三体舰队和已经飞在前面的探测器,他们没能等到它们穿过第三块“雪地”。

普通人的人生也在一样延续和终结着。

北京的三个老邻居中,苗福全是最先辞世的,享年七十五岁,他真的让儿子把自己葬到一个深达二百多米的废矿井中,儿子照他的遗嘱炸塌了井壁,同时在地面上立了个墓碑以供凭吊。

按照父亲的遗嘱,末日之战前的那一代后人一定要把墓碑清除,如果人类胜利,则必须再把碑在原地恢复。

其实,他死后还不到半个世纪,废矿井上面的地区就沙漠化了,漫漫黄沙中,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废矿井的位置丢失了,苗家的后人们也没人费心去找过。

张援朝在八十岁时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病死,也像普通人那样火化,骨灰放在公墓中长架子上的一个普通方格中。

杨晋文活到九十二岁,盛装骨灰的合金容器以第三宇宙速度飞向太阳系外的茫茫宇宙,这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

丁仪却一直活了下来,在可控核聚变技术取得突破后,他又转向了理论物理研究,寻找着在高能粒子实验中摆脱智子干扰的方法,但没有任何建树。

过了七十岁后,与其他物理学家一样,他对物理学取得突破的可能性完全绝望。

他进入冬眠,计划在末日之战时醒来,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看看三体世界的超级技术是什么样子。

在三体危机出现后的一个世纪,曾经在黄金时代生活过的人们都离开了人世。

所谓黄金时代,是指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至三体危机出现时结束的美好时光,这个时代在以后一直被人不断地回忆,经历过这段美好岁月的老人像反刍动物似的不断把那段记忆吐出来,甜蜜地咀嚼,最后总是加上一句:“唉,那时咋就不懂得珍惜呢?”

而听他们讲述的年轻人目光中充满嫉妒,同时也将信将疑:那神话般的和平、繁荣和幸福,那世外桃源般的无忧无虑,是否真的存在过?

随着老人们的离去,渐渐远去的黄金海岸完全消失在历史的烟波之中。

现在,人类文明的航船已经孤独地驶到了茫茫的大洋中,举目四望,只有无边无际的险恶波涛,谁也不知道,彼岸是不是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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