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面壁者2
杨晋文走了进来,张援朝第一眼看到他时,以为这人是借着这个机会来和自己修复关系的,但从他的神色上很快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杨晋文招呼不打拉起张援朝就走出了候产室,来到医院走廊里。
“你真的买了逃亡基金?”
杨晋文问。
张援朝转头不理他,那意思很明白:这与你有何相干?
“看看吧,今天的。”
杨晋文说着,把手里的一张报纸递给张援朝,后者刚看到头版头条的大标题,就眼前一黑——
《特别联大通过117号决议,宣布逃亡主义为非法》
张援朝接着细看下面的内容:
本届特别联大以压倒多数票通过决议,宣布逃亡主义违反国际法,决议用严厉的措辞谴责了逃亡主义在人类社会内部造成的分裂和动荡,并认为逃亡主义等同于国际法中的反人类罪。
决议呼吁各成员国尽快立法,对逃亡主义进行坚决的遏制。
中国代表在发言中重申了我国政府对逃亡主义的立场,并表明了中国政府对联合国117号决议的坚决支持。
他转达了中国政府的许诺:将尽快建立和完善相关法律,采取有力措施制止逃亡主义的蔓延。
他最后说:我们要珍视危机时代国际社会的统一和团结,坚守全人类拥有平等的生存权这一被国际社会共同认可的准则,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家园,我们绝不能抛弃她。
……
“这……为什么啊?”
老张看着杨晋文茫然地说。
“这还不清楚吗?
你只要仔细想想就能知道,宇宙逃亡根本不可能实现,关键是谁走谁留啊?
这不是一般的不平等,这是生存权的问题,不管是谁走,精英也好,富人也好,普通老百姓也好,只要是有人走有人留,那就意味着人类最基本的价值观和道德底线的崩溃!人权和平等观念已经深入人心,生存权的不公平是最大的不公平,被留下的人和国家绝不可能看着别人踏上生路而自己等死,两方的对抗会越来越极端,最后只能是世界大乱,谁也走不了!联合国的这个决议是很英明的……我说老张,你花了多少钱?”
张援朝赶紧拿出手机,拨了史晓明的电话,但对方已关机。
老张两腿一软,靠着墙滑坐在地上,他花了四十万。
“赶紧报警吧!还好,那姓史的小子不知道老苗已经打听到他爸的工作单位,这骗子肯定跑不了。”
张援朝只是坐在那里叹息摇头,“人能找到,钱不一定能拿回来,这让我怎么向一家子交代啊。”
一声啼哭传来,护士喊:“19号,男孩儿!”
张援朝猛跳起来,朝候产室跑去,这一刻,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了。
也是在老张等待的这30分钟里,地球上还有约10000个婴儿出生,如果他们的哭声汇在一起,那肯定是一曲宏伟的合唱。
在他们后面,黄金时代刚刚结束;在他们前面,人类的艰难岁月正在徐徐展开。
罗辑只知道他被关进的这个小房间是地下室,很深的地下室,在通往这里的电梯中(那是一部现在十分少见的老式电梯,由人扳动一个手柄操作),他感觉一直在下降,那过时的机械楼层数显示也证实了他的判断,电梯停在—10层,地下十层?
!他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个很旧的木制小办公桌,像一个值班室之类的地方,不像是关犯人的。
这里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人来了,虽然床上的被褥是新的,但其他东西上都蒙着一层灰,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小房间的门开了,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冲罗辑点点头,他的脸上透出明显的疲惫。
“罗教授,我来陪陪你,不过你也就刚进来,不至于闷得慌吧。”
“进来”这个词在罗辑听来是那么刺耳,为什么不是下来呢?
罗辑的心沉了下去,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了,虽然带他到这里来的人都很客气,但他还是被捕了。
“您是警察吗?”
“以前是吧,我叫史强。”
来人又点点头,坐在床沿上掏出一盒烟来。
罗辑觉得这个密闭的地方烟会散不去的,但又不敢说。
史强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四下看看,“应该有排气扇的。”
他说着拉动了门边的一根线,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风扇嗡嗡地响了起来。
这种拉线开关现在也不多见了,罗辑还注意到墙角扔着一部显然早就不能用了的红色电话机,落满了灰,是转盘式的。
史强递给罗辑一支烟,罗辑犹豫了一下,接住了。
他们把烟都点上后,史强说:“时间还早,咱们聊聊?”
“你问吧。”
罗辑低头吐出一口烟说。
“问什么?”
史强有些奇怪地看了罗辑一眼说。
罗辑从床上跳了起来,把只吸了一口的烟扔了,“你们怎么能怀疑我?
那明明就是一场意外交通事故嘛!先是两辆车相撞,后面那辆车为了躲闪才把她撞了的!这是很明白的事儿。”
罗辑摊开双手,一脸无奈。
史强抬头看着他,本来带着困意的双眼突然炯炯有神,那好像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神中藏着一股无形的杀气,老练而尖锐,令罗辑生出一股恐慌。
“我可没提这事儿啊,是你先提的,这就好,上面不让我说更多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更多的,刚才还发愁咱们没话题聊呢,来,坐坐。”
罗辑没有坐,站在史强面前接着说:“我和她才认识了一个星期,就是在学校旁边的酒吧里认识的,出事前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你说我们之间能有什么,竟让你们往那方面想呢?”
“名儿都想不起来了?
怪不得她死了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和我见过的另一个天才差不多。
呵呵,罗教授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隔一段就认识一个女孩儿,档次还都不低。”
“这犯法吗?”
“当然不,我只是羡慕。
我在工作中有一个原则:从不进行道德判断。
我要对付的那些主儿,成色可都是最纯的,我要是对他们婆婆妈妈: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你对得起社会对得起爹妈吗……还不如给他一巴掌。
“你看看,刚才你主动提这事儿,现在又说自己可能杀她,咱就是随便聊聊,你急着抖落这些干吗?
一看就是个嫩主。”
罗辑盯着史强看了一会儿,一时间只听到排气扇的呜咽声,他突然怪怪地笑了,然后,掏出烟来。
史强说:“罗兄,哦,应该是罗老弟吧,咱们其实有缘:我办的案子中,有十六个死刑犯,其中九个都是让我去送的。”
罗辑把一根烟递给史强,“我不会让你去送的。
好吧,麻烦你通知我的律师。”
“好!罗老弟!”
史强兴奋地拍拍罗辑的肩,“拿得起放得下,是我看得上的那号!”
然后他扶着罗辑的肩凑近他,喷着烟说,“这人嘛,什么事儿都可能遇上,不过你遇到的这也太……我其实是想帮你,知道那个笑话吧:在去刑场的路上,死刑犯抱怨天下雨了,刽子手说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俺们还得回来呢!这就是你我在后面的过程中应该有的心态。
好了,离上路还早,就在这儿凑合着睡会儿吧。”
“上路?”
罗辑又看看史强。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目光很灵敏的年轻人走进来,把手中的一个大提包放在地上说:“史队,提前了,现在就出发。”
章北海轻轻推开父亲病房的门,病床上的父亲看上去比想象的要好,他靠着枕头半躺半坐着,窗外透进的夕阳的金辉给他脸上映上了些许血色,不像是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人。
章北海把军帽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走到父亲的床边坐下,他没有问病情,因为父亲会以一个军人的诚实回答他,而他不想听到那真实的回答。
“爸,我加入太空军了。”
父亲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们父子之间的沉默要比语言传递更多的信息,从小到大,父亲是用沉默而不是语言教育他的,语言只是沉默的标点符号,正是这种父亲的沉默造就了今日的章北海。
“就像您想的那样,他们要以海军为基础组建太空舰队,他们认为海军的作战模式和理论与太空战争最接近。”
“这是对的。”
父亲又点点头。
“那我该怎么办?”
爸,我终于问出这句话了,这句我整夜未眠才最后下决心问出来的话,刚才见到您时我又犹豫了,我知道这是最让您失望的一句话。
记得研究生毕业后,我作为一名上尉见习官进入舰队时,您说:“北海啊,你还差得远,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还能轻易地理解你。
能让我理解,说明你的思想还简单,还不够深,等到我看不透搞不懂你,而你能轻易理解我的那一天,你才算真正长大了。”
后来,我照您说的长大了,您再也不可能那样轻易地理解自己的儿子了,说您丝毫没有对此感到悲哀我不信,但儿子确实正在成为您能寄予希望的那种人,那种虽不可爱,但在海军这个复杂艰险的领域有可能成功的人。
现在,儿子问出了这句话,无疑标志着您对我这三十多年的培育,在最关键的时候失败了。
可是爸,您还是告诉我吧,儿子还没有您想的那样强大,反正就这一次了,求求您告诉我吧。
“要多想。”
父亲说。
好的,爸,您已经回答了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真的很多,这三个字的内容用三万字都说不完,请相信儿子,我用自己的心听到了这些话,但求您再说清楚一些吧,因为这太重要了。
“想了以后呢?”
章北海问,他的双手紧紧攥着床单,手心和额头都潮湿了。
爸,原谅我,如果说前次发问让您失望,那这一次我变回孩子了。
“北海,我只能告诉你那以前要多想。”
父亲回答。
爸,谢谢您,您说得很清楚了,我的心都听懂了。
章北海松开攥着床单的手,握住父亲一只瘦削的手说:“爸,以后不出海了,我会常来看您。”
父亲微笑着摇摇头,“我这儿没什么了,忙工作去吧。”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先是说了些家里的事,后来又谈到太空军的建设,父亲说了自己的很多想法,以及对章北海以后工作的建议。
他们共同想象未来太空战舰的外形和体积,兴致盎然地讨论太空战的武器,甚至还谈到了马汉的制海权理论是否适用于太空战场……
但他们之间的这些话语已经没有太多意义,只不过是章北海陪着父亲用语言散步而已,真正有意义的,是父子间心对心交流的那三句:
“要多想。”
“想了以后呢?”
“北海,我只能告诉你那以前要多想。”
章北海告别父亲后走出病房,透过门上的小窗又凝视了父亲一会儿。
这时,夕阳的光缕已离开了父亲,把他遗弃在一片朦胧中,但他的目光穿透这朦胧,看着投在对面墙上的最后一小片余晖。
虽然即将消逝,但这时的夕阳是最美的。
这夕阳最后的光辉也曾照在怒海的万顷波涛上,那是几道穿透西方乱云的光柱,在黑云下的海面上投下几片巨大的金色光斑,像自天国飘落的花瓣,花瓣之外是黑云下暗夜般的世界,暴雨像众神的帷幔悬挂在天海之间,只有闪电不时照亮那巨浪吐出的千堆雪。
处于一块金色光斑中的驱逐舰艰难地把舰首从深深的浪谷中抬起来,在一声轰然的巨响中,舰首撞穿一道浪墙,腾起的漫天浪沫贪婪地吸收着夕阳的金光,像一只大鹏展开了金光四射的巨翅……
章北海戴上军帽,帽檐上有中国太空军的军徽。
他在心里说:爸爸,我们想的一样,这是我的幸运,我不会带给您荣耀,但会让您安息。
“罗老师,请把衣服换了吧。”
刚进门的年轻人说,蹲下来拉开他带进来的提包,尽管他显得彬彬有礼,罗辑心里还是像吃了苍蝇似的不舒服。
但当年轻人把包中的衣服拿出来时,罗辑才知道那不是给嫌犯穿的东西,而是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的棕色夹克,他接过衣服翻着看了看,夹克的料子很厚实,接着他发现史强和年轻人也穿着这种夹克,只是颜色不同。
“穿上吧,还算透气舒服的,要是穿我们以前的那种破玩意儿,不闷死你才怪。”
史强说。
“防弹衣。”
年轻人解释说。
谁会杀我呢?
罗辑边换衣服边想。
三人走出了房间,沿着来时的走廊走向电梯。
走廊上方有方形的铁皮通风管,他们经过的几道门都是厚重密封型的,罗辑还注意到一侧斑驳的墙壁上有一行隐约可见的标语,只能看清其中的一部分,但罗辑知道全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这是个人防工事吧?”
罗辑问史强。
“不是普通的,是防原子弹的,现在废了,当年可不是一般人能进来的。”
“那我们在……西山?”
罗辑听到过这类传说,史强和年轻人都没有回答。
他们走进了那部旧式电梯,电梯立刻带着很大的摩擦杂音向上开动了,操作电梯的是一名背着冲锋枪的武警士兵,他显然也是第一次干这个,很不熟练地调整了两三次,才把电梯停在负1层。
走出电梯,罗辑发现他们来到一个宽阔但低矮的大厅里,像是一个地下停车场。
这里停满了各种车辆,有一部分已经发动,使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味道。
车排之间有很多人或站着或走动,这里光线昏暗,只在远远的一角有灯亮着。
这些人都是黑乎乎的影子,只有他们中的几个穿过远处车灯光柱时,罗辑才看出是全副武装的士兵,还看到几个军官对着步话机喊着什么,试图盖过引擎的轰鸣声,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史强带着罗辑在两排汽车间穿过,年轻人跟在后面,罗辑看着尾灯的红光和穿过车间缝隙照进来的灯光照在史强身上,使他的身影以不同的色彩时隐时现,罗辑一时竟想起了那个昏暗的酒吧,在那里他认识了她。
史强把罗辑带到了一辆车前,拉开车门让他进去。
罗辑坐下后发现,这车虽然内部很宽敞,但车窗小得不正常,从窗的边缘可以看到厚厚的车壳。
这是一辆加固型的车,窄小的车窗玻璃透明度很差,可能也是防弹的。
车门半开着,罗辑能听到史强和年轻人的对话。
“史队,刚才他们来电话,说沿路又摸了一遍,所有警戒位也布置好了。”
“沿路情况太复杂,这事儿本来也只能粗着过几遍,很难让人放下心来。
警戒位的布置,就按我说的,要换位思考,你要是那边的,打算猫在哪儿?
武警这方面的专家多咨询一些……哦,交接的事怎么安排?”
“他们没说。”
史强的声音高了起来,“你他妈的犯混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没落实!”
“史队,照上级的意思,好像我们得一直跟着。”
“跟一辈子都行,但到那边肯定是有交接的,责任分段儿必须明确!这得有条线,咔!之前出事儿责任在我们,之后责任就在他们了。”
“他们没说……”年轻人似乎很为难。
“郑啊,我知道你就是他妈的有自卑感,常伟思高升了,他以前的那些手下看咱们更是眼睛长在天灵盖儿上了,不过咱们自个儿应该看得起自个儿。
他们算什么?
有谁对他们开过一枪,他们又对谁开过一枪?
上次大行动,看那帮人儿,什么高级玩意儿都用上了,跟耍杂技似的,连预警机都出来了,可聚会地点的最后定位还不是靠我们?
这就为我们争来了地位……郑啊,我把你们几个调过来是费了口舌的,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你们。”
“史队,你别这么说。”
“这是乱世,乱世懂吗?
人心可真是不古了,大家都把晦气事儿往别人身上推,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跟你扯这些是我不放心,我还能待多久?
以后这一摊子怕都放到你那儿了。”
“史队,你的病可得快考虑,上级不是安排你冬眠了吗?”
“得把事儿都安排好了吧,家里的,工作上的,就你们这样儿我能放心吗?”
“我们你尽管放心,你这病真的不能拖了,今儿早上你牙龈出血又止不住了。”
“没事儿,我命大,这你是知道的,冲我开的枪,臭火的就有三次。”
这时,大厅一侧的车辆已经开始鱼贯而出,史强钻进车里关上车门,当相邻的车开走后,这辆车也开动了。
史强拉上了两边的窗帘,车内有一块不透明的挡板,把后半部分与驾驶室隔开,这样罗辑就完全看不到车外的情况了。
一路上,史强的步话机叽叽哇哇响个不停,但罗辑听不清在说什么,史强不时简单地回应一句。
车开后不久,罗辑对史强说:“事情比你说的要复杂。”
“是啊。
现在什么都变得复杂了。”
史强敷衍道,把注意力仍集中在步话机上,一路上两人再也没有说话。
路似乎很顺,车子连一次减速都没有,行驶了大约一小时后停了下来。
史强下车后示意罗辑待在车内,然后关上了车门。
这时罗辑听到一阵轰鸣声,似乎来自车顶上方。
几分钟后,史强拉开车门让罗辑下车,一出去,罗辑立刻知道他们是在一个机场,刚才听到的轰鸣变得震耳了,他抬头看看,发现这声音来自悬停在上方的两架直升机,它们的机首分别对着不同的方向,似乎在监视着这片空旷的区域。
罗辑面前是一架大飞机,像是客机,但在他能看到的部分,罗辑找不到航空公司的标志。
车门前就是一架登机梯,史强和罗辑沿着它登上飞机,在进入舱门前,罗辑回头看了一眼,首先看到的是远处停机坪上一排整齐的战斗机,他由此知道这里不是民用机场。
把目光移到近处,他发现同来的十几辆车和车上下来的士兵已在这架飞机四周围成了一个大圈。
夕阳西下,飞机在前方的跑道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像一个大惊叹号。
罗辑和史强进入机舱,有三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人迎接他们,带着他们走过前舱,这里空无一人,看上去是客机的样子,有四排空空的座椅。
但当进入中舱后,罗辑看到这里有一间相当宽敞的办公室,还有一个套间,透过半开的门,罗辑看到那是一间卧室。
这里的陈设都很普通,干净整洁,如果不是看到沙发和椅子上的绿色安全带,感觉不到是在飞机上。
罗辑知道,像这样的专机,国内可能没有几架。
带他们进来的三人中,两人径直穿过另一个门向尾舱去了,留下的最年轻的那位说:“请你们随便坐,但一定要系好安全带,千万要注意,不只是在起飞降落时,全程都要系安全带,睡觉时也要把床上的安全睡袋扣好;不要在外面放不固定的小物品;尽量不要离开座位或床,如果需要起来活动,请一定先通知机长。
这样的按钮就是送话器开关,座位和床边都有,按下后就能通话,有什么其他需要,也可以通过它呼叫我们。”
罗辑疑惑地看看史强,后者解释说:“这飞机有可能做特技飞行。”
那人点点头,“是的,有事请叫我,叫小张就行,起飞后我会给你们送晚饭的。”
小张走后,罗辑和史强坐到沙发上,各自系好安全带。
罗辑四下看看,除了窗子是圆的,有窗的那面墙有些弧度外,一切都是那么普通和熟悉,以至于他们俩系着安全带坐在这间普通办公室里感觉怪怪的。
但很快引擎的轰鸣和微微的震动提醒他们是在一架飞机上,飞机正在向起飞跑道滑行,几分钟后,随着引擎声音的变化,超重使两人陷进沙发中。
来自地面的震动消失后,办公室的地板在他们面前倾斜了。
随着飞机的上升,在地面已经落下去的夕阳又把一束光从舷窗投进来,就在十分钟前,同一个太阳也把今天的最后一束夕照投进章北海父亲的病房中。
当罗辑所乘的飞机飞越海岸时,在他一万米的下方,吴岳和章北海再次注视着建造中的“唐”号。
在以前和以后所有的时间里,这是罗辑距这两位军人最近的一次。
像上次一样,“唐”号巨大的船体笼罩在刚刚降临的暮色中,船壳上的焊花似乎不像上次那么密了,照在上面的灯光也暗了许多。
而这时,吴岳和章北海已经不属于海军了。
“听说,总装备部已经决定停止‘唐’号工程了。”
章北海说。
“这与我们还有关系吗?”
吴岳冷漠地回答,目光从“唐”号上移开,遥望着西天残存的那一抹晚霞。
“自从进入太空军后,你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你应该知道原因吧,你总是能轻易看到我的思想,有时候看得比我还透彻,经你提醒,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的是什么。”
章北海转身直视着吴岳,“对于投身于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你感到悲哀。
你很羡慕最后的那一代太空军,在年轻时就能战斗到最后,与舰队一起埋葬在太空。
但把一生的心血耗尽在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事业上,对你来说确实很难。”
“有什么要劝我的吗?”
“没有,技术崇拜和技术制胜论在你的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我早就知道改变不了你,只能尽力降低这种思想对工作造成的损害。
另外,对这场战争,我并不认为人类的胜利是不可能的。”
吴岳这时放下了冷漠的面具,迎接着章北海的目光,“北海,你以前曾经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你反对建造‘唐’号,曾经多次在正式场合对建立远洋海军的理念提出过质疑,认为它与国力不相符,你认为我们的海上力量应该在近海随时处于岸基火力的支援和保护之下,这种想法被少壮派们骂为乌龟战略,但你一直坚持……那么现在,你对这场星际战争的必胜信念是从哪儿来的?
你真的认为小木船能击沉航空母舰?”
“建国初期,刚刚成立的海军用木船击沉过国民党的驱逐舰;更早些,我军也有骑兵击败坦克群的战例。”
“你不至于把那些传奇上升为正常、普适的军事理论吧。”
“在这场战争中,地球文明不需要正常的普适的军事理论,一次例外就够了。”
章北海朝吴岳竖起一根手指。
吴岳露出讥讽的笑:“我想听听你怎么实现这次例外?”
“我当然不懂太空战争,但如果你把它类比为小木船对航母的话,那我认为只要有行动的胆略和必胜的信心,前者真的有可能击沉后者。
木船载上一支潜水员小分队,埋伏在航母经过的航道上,当敌舰行至一定距离时,潜水分队下水,木船驶离,当航母驶过潜水分队上方时,他们将炸弹安置在船底……当然这做起来极其困难,但并非不可能。”
吴岳点点头,“不错,有人试过的,二战中英国人为了击沉德军提尔匹兹号战列舰这么干过,只不过用的是一艘微型潜艇;上世纪80年代,在马岛战争时期,有几个阿根廷特种兵带着磁性水雷潜入意大利,企图从水下炸沉停泊在港口的英国军舰。
不过结果你也都知道。”
“但我们有的不止是小木船,一枚一千至两千吨级的核弹完全可以制成一两名潜水员能够在水下携带的大小,如果把它贴到航母的船底,那就不止是击沉它,最大的航母也将被炸成碎片。”
“有时候你是很有想象力的。”
吴岳笑着说。
“我有的是胜利的信心。”
章北海把目光移向“唐”号,远处的焊花在他的眸中映出两团小小的火焰。
吴岳也看着“唐”号,这一次他对她又有了新的幻象:她不再是一座被废弃的古代要塞,而是一面更远古的崖壁,壁上有许多幽深的山洞,那稀疏的焊花就是洞中摇曳的火光。
飞机起飞后,直到吃过晚饭,罗辑都没有问史强诸如去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类问题,如果他知道并且可以告诉自己,那他早就说了。
罗辑曾有一次解开安全带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尽管他知道天黑后看不到什么,但史强还是跟过来,拉上了舷窗的隔板,说没什么好看的。
“咱们再聊会儿,然后去睡觉,好不好?”
史强说,同时拿出烟来,但很快想到是在飞机上,又放了回去。
“睡觉?
看来要飞很长时间了?”
“管它呢,这有床的飞机,咱们还不得好好享用一下。”
“你们只是负责把我送到目的地,是吗?”
“你抱怨什么,我们还得走回去呢!”
史强咧嘴笑笑,对自己这话很得意,看来用残酷的幽默折磨人是他的乐趣,不过他接着稍微严肃了一点,“你走的这一趟,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再说也轮不着我对你说什么,放心,会有人对你把一切都交代清楚的。”
“我猜了半天,只想出一个可能的答案。”
“说说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样。”
“她应该是个普通人,那只能是她的社会或家庭关系不一般。”
罗辑不知道她的家庭,同前几个情人一样,就是她们说了他也不感兴趣记不住。
“谁啊,哦,你那个一周情人?
还是别再想她了吧,反正你不在乎。
不过想也可以,照你说的,你把她的姓和脸与大人物们一个个对对?”
罗辑在脑子里对了一阵儿,没有对上谁。
“罗兄啊,你骗人在行吗?”
史强问,这之前罗辑发现了一个规律:他开玩笑时称自己为老弟,稍微认真时称为兄。
“我需要骗谁吗?”
“当然需要了……那我就教教你怎么骗人吧,当然对此我也不在行,我的工作更偏重于防骗和揭穿骗局。
这样,我给你讲讲审讯的几个基本技巧,你以后有可能用得着,到时知己知彼容易对付些。
当然,只是最基本最常用的,复杂的一时也说不清。
先说最文的一种,也是最简单的一种:拉单子,就是把与案子有关的问题列一个单子,单子上的问题越多越好,八竿子刚打着的全列上去,把关键要问的混在其中,然后一条一条地问,记下审讯对象的回答,然后再从头问一遍,也记下回答,必要时可以问很多遍,最后对照这几次的记录,如果对象说假话,那相应的问题每次的回答是有出入的。
你别看这办法简单,没有经过反侦查训练的人基本上都过不了关,对付拉单子,最可靠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
史强说着不由得又掏出烟来,但想起飞机上不能抽烟后,又放了回去。
“你问问看,这是专机,应该能抽烟的。”
罗辑对史强说。
史强正说到兴头上,对罗辑打断自己的话有些恼火,罗辑惊奇地看到他似乎是很认真的,要不就是这人的幽默感太强了。
史强按下沙发旁边的那个红色送话器按钮问了话,小张果然回答说请便。
于是两人拿出烟抽了起来。
“下一个,半文半武的。
你能够着烟灰缸吧,固定着的,得拔下来,好。
这一招叫黑白脸。
这种审讯需要多人配合,稍复杂一些。
首先是黑脸出来,一般是两人以上,他们对你很凶,可能动文的也可能动武的,反正很凶。
这也是有策略的,不仅仅是让你产生恐惧,更重要的是激发你的孤独感,让你感觉全世界除了想吃你的狼就再没别的了。
这时白脸出来了,肯定只有一个人,而且肯定长得慈眉善目,他制止了黑脸们,说你也是一个人,有人的权利,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他?
黑脸们说你走开,不要影响工作。
白脸坚持,说你们真的不能这样做!黑脸们说早就知道你干不了这个,干不了走人啊!白脸用身体护住你说:我要保护他的权利,保护法律的公正!黑脸儿们说你等着,明天你就滚蛋了!然后气哼哼地走了。
就剩你们俩时,白脸会替你擦擦汗呀血呀的,说别怕,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不管我落到什么下场,一定会维护你的权利!你不想说就别说了,你有权沉默!接下来的事儿你就能想得出了,他这时成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亲的人,在他进一步的利诱下,你是不会沉默的……这一招对付知识分子最管用,但与前面拉单子不同,你一旦知道了,它就失效了。
当然,以上讲的一般都不单独使用,真正的审讯是一个大工程,是多种技术的综合……”
史强眉飞色舞地说着,几乎想挣脱安全带站起来,但罗辑听着却像掉进了冰窟窿,绝望和恐惧再一次攫住了他,史强注意到了这一点,打住了话头。
“好了好了,不谈审讯了,虽然这些知识你以后可能用得着,但一时也接受不了。
再说我本来是教你怎么骗人的,注意一点:如果你的城府真够深,那就不能显示出任何城府来,和电影上看到的不同,真正老谋深算的人不是每天阴着脸装那副鸟样儿,他们压根儿就不显出用脑子的样儿来,看上去都挺随和挺单纯的,有人显得俗里俗气婆婆妈妈,有人则大大咧咧没个正经……关键的关键是让别人别把你当回事,让他们看不起你轻视你,觉得你碍不了事,像墙角的扫把一样可有可无,最高的境界是让他们根本注意不到你,就当你不存在,直到他们死在你手里前的一刹那才回过味来。”
“我有必要,或者还有机会成为这样的人吗?”
罗辑终于插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