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起了零星的几声笑,重压下的人们感到了一丝带着血腥味的轻松。
“你真是个魔鬼。”
一位联合国女官员对大史说。
“会伤及无辜吗?”
汪淼问,他的声音中带着明显可以听出来的颤抖。
一名海军军官回答:“过船闸时要有十几名接缆工人上船,不过船通过后他们就下去了。
巴拿马引水员要随船走完八十二公里的运河,肯定要牺牲掉。”
一名CIA官员说:“还有‘审判日’号上的一部分船员,他们对这船是干什么的可能并不知情。”
“教授,这些事现在不用想,这不是你们要考虑的事情,我们要取得的信息关系到人类文明的存亡,会有人做出最后决定的。”
常伟思说。
散会时,斯坦顿上校把那个精致的雪茄木盒推到史强面前,“警官,上好的哈瓦纳,送给你了。”
四天后,巴拿马运河盖拉德水道。
汪淼没有一点儿身处异国他乡的感觉。
他知道,西面不远处是美丽的加通湖,东面则是壮丽的美洲大桥和巴拿马城,但他都无缘见到,两天前他乘坐飞机从国内直接飞到巴拿马城附近的托库门军用机场,然后就乘直升机直接来到这里。
眼前的景色太平常了,正在进行的运河拓宽工程使两岸山坡上的热带雨林变得稀稀拉拉,坡上露出了大片黄土,那色彩真的使汪淼感到对这里很熟悉。
运河看上去也很普通,可能是因为在这一段它十分狭窄的缘故。
这段水道是在上世纪初由十万人一锹锹开凿出来的。
汪淼和斯坦顿上校坐在半山坡一座凉亭的躺椅上,两人都穿着宽大的花衬衣,大草帽扔在一边,看上去就是两个普通的游客。
在这个位置,下面的运河尽收眼底。
就在他们下方的运河两岸上,分别平放着两根二十四米长的钢柱,五十根一百六十米的超强度纳米丝已经按约零点五米的间距连接在两根钢柱上,只是每根纳米丝靠右岸的一端还连接了一段普通钢丝,这可以使纳米丝随着系在上面的坠物沉入河底,这样做是为了让其他的船只通过。
好在运河上的运输并不像汪淼想象的那么繁忙,平均每天只有四十艘左右的大型船舶通过。
两根钢柱的一端都与活动铰结相连,只有等待“审判日”号前面的最后一艘船通过,才能拉回普通钢丝,把纳米丝在右岸钢柱上做最后固定,然后钢柱才能立起来。
行动的代号是“古筝”,这是很自然的联想,而纳米丝构成的切割网则被称为“琴”。
一小时前,“审判日”号已由加通湖驶入盖拉德水道。
斯坦顿问汪淼以前是否来过巴拿马,汪淼说没有。
“我在1990年来过。”
上校说。
“是那次战争吧?”
“是,但对我来说那是一次最没有印象的战争,只记得在梵蒂冈大使馆前为被包围的诺列加总统播放杰克逊的摇滚舞曲《无处可逃》,那是我的主意。”
下面的运河中,一艘通体雪白的法国游轮正在缓缓驶过,铺着绿地毯的甲板上,有几名穿得花花绿绿的游客在闲逛。
“二号观察哨报告,目标前方已没有任何船只。”
斯坦顿的步话机响了起来。
“把‘琴’立起来。”
斯坦顿命令道。
几名头戴安全帽工人模样的人出现在两岸。
汪淼站起身来,但上校拉住了他,“教授,你不用管,他们会干得很好。”
汪淼看着右岸的人利索地抽回连接纳米丝的普通钢丝,把已经绷紧的纳米丝在钢柱上固定好。
然后,两岸的人同时拉动几根长钢索,使两根钢柱缓缓竖立起来。
为了伪装,两根钢柱上都挂了一些航标和水位标志。
他们干得很从容,甚至看上去还有些懒洋洋的,像是在从事一件平淡乏味的工作。
汪淼盯着钢柱之间的空间看,那里看上去一无所有,但死亡之琴已经就位。
“目标距琴四公里!”
步话机里的声音说。
斯坦顿放下步话机,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第二次来巴拿马是1999年,参加过运河主权交接的仪式,很奇怪,当我们来到管理局大楼前时,看到星条旗已经降下了,据说是应美国政府要求提前一天降下的,以避免在众人面前出现降旗的尴尬场面……那时以为是在目睹一个历史性的时刻,现在想想,这些事情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目标距琴三公里!”
“是啊,微不足道。”
汪淼附和道。
他根本没有听清斯坦顿在说什么,世界的其余部分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还没有在视野中出现的“审判日”号上。
这时,早晨从大西洋升起的太阳正向太平洋落下,运河中金光粼粼,更近的下方,死亡之琴静静地立着,两根钢柱黑乎乎的,反射不出一点儿阳光,看上去比流过它们中间的运河更古老。
“目标距琴两公里!”
斯坦顿似乎没有听到步话机中的声音,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自从得知外星人的舰队正在向地球飞来后,我就得了失忆症。
很奇怪,过去的事都记不清了,我指的是自己经历过的那些战争,都记不清了,像刚才所说的,那些战争都那么微不足道。
知道这件事以后,每个人在精神上都将成为新人,世界也将成为新的世界。
我一直在想,假设在两千年前或更早的时间,人们知道有一支外星入侵舰队将在几千年后到达,那现在的人类文明是什么样子?
教授,你能设想一下吗?”
“哦,不能……”汪淼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目标距琴一点五公里!”
“教授,我想您将成为新世纪的盖拉德,我们期待着您的‘巴拿马运河’建成。
不是吗?
太空电梯其实就是一条运河,像巴拿马运河连接了两个大洋一样,太空电梯将地球和太空连接起来……”
汪淼现在知道,上校唠叨着这些无意义的废话,其实是想帮他度过这一艰难时刻。
他很感激,但这作用不大。
“目标距琴一公里!”
“审判日”号出现了,在从侧面山脊上照过来的落日光芒中,它是河面一片金波上的一个黑色剪影。
这艘六万吨级的巨轮比汪淼想象的要大得多,它出现时,仿佛西边又突现了一座山峰,虽然汪淼知道运河可以通过七万吨级的船舶,但目睹这样的巨轮在如此窄小的河道中行驶,确实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与它的巨大相比,下面的河流似乎已不存在,它像一座在陆地上移动的大山。
适应了夕阳的光芒后,汪淼看到“审判日”号的船体是黑色的,上层建筑是雪白的,那面巨型天线不见了。
巨轮发动机的轰鸣声已经可以听到,还有一阵轰轰的水声,那是它浑圆的船首推起的浪排冲击运河两岸发出的。
随着“审判日”号与死亡之琴距离的缩短,汪淼的心跳骤然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有一种立刻逃离的冲动,但一阵虚弱使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对史强的憎恨,这个王八蛋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主意?
!正像那位联合国女官员所说,他是个魔鬼!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想到如果现在大史在身边,那自己的情况会好得多。
斯坦顿上校曾申请大史同来,但常伟思没批准,那边现在更需要他。
汪淼感觉到上校拍了拍他的手。
“教授,一切都会过去的。”
“审判日”号正在过去,它在通过死亡之琴。
当它的舰首接触两根钢柱之间似乎空无一物的平面时,汪淼头皮一紧,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巨轮庞大的船体从两根钢柱间徐徐驶过。
当船体通过一半时,汪淼甚至怀疑钢柱间的纳米丝是不是真的就不存在。
但一个小小的迹象否定了他的怀疑,他注意到船体上层建筑最高处的一根细长的天线从下部折断了,天线滚落下来。
很快,纳米丝存在的第二个迹象出现了,而这险些让汪淼彻底崩溃。
“审判日”号宽阔的甲板上很空荡,只是后甲板上有一个人在用水龙头冲洗缆桩,汪淼从高处看得很清楚,当船的这一部分从钢柱间移过的瞬间,那人的身体突然僵硬了,水龙头从他手里滑落;与此同时,连接龙头的胶皮水带也在不远处断成两截,水从那里白花花地喷了出来,那人直直地站了几秒钟就倒下了,他的身体在接触甲板的同时分成两截。
那人的上半部分还在血泊中爬行,但只能用两只半条的手臂爬,因为他的手臂也被切断了一半。
船尾通过两根钢柱后,“审判日”号仍在以不变的速度向前行驶,一时看不出更多的异样。
但汪淼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发生了怪异的扭曲,接着被一阵杂乱的巨响所代替,那声音听起来像一台大马达的转子中被扔进去一只扳手,不,是很多只扳手——他知道,这是发动机的转动部分被切割后发出的。
在一声刺耳的破裂声后,“审判日”号的船尾一侧出现了一个破洞,这洞是被一个巨大的金属构件撞出的。
那个飞出的构件旋即落入水中,激起了高高的水柱,在它一闪而过之际,汪淼看出那是船上发动机的一段曲轴。
一股浓烟从破洞中涌出,在右岸直线航行了一段的“审判日”号就拖着这道烟尾开始转向,很快越过河面,撞到左岸上。
汪淼看到,冲上岸坡的巨大船首在急剧变形的同时,将土坡像水一样冲开,激起汹涌的土浪。
与此同时,“审判日”号开始散成四十多片薄片,每一片的厚度是半米,从这个距离看去是一片片薄板,上部的薄片前冲速度最快,与下面的逐级错开来,这艘巨轮像一叠被向前推开的扑克牌,这四十多个巨大的薄片滑动时相互摩擦,发出一阵尖利的怪音,像无数根巨指在划玻璃。
在这令人无法忍受的声音消失后,“审判日”号已经化做一堆岸上的薄片,越靠上前冲得越远,像从一个绊倒的服务生手中向前倾倒的一摞盘子。
那些薄片看上去像布片般柔软,很快变形,形成了一堆复杂的形状,让人无法想象它曾是一艘巨轮。
大批士兵开始从山坡上冲向河岸,汪淼很惊奇附近究竟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隐蔽了这么多人。
直升机群轰鸣着沿运河飞来,越过覆盖着一层色彩斑斓的油膜的河面,悬停在“审判日”号的残骸上空,抛撒大量的白色灭火剂和泡沫,很快控制了残骸中正在蔓延的火势,另外三架直升机迅速用缆索向残骸放下搜索人员。
斯坦顿上校已经离开了,汪淼拿起了他放在草帽上的望远镜,克服着双手的颤抖观察被“飞刃”切割成四十多片的“审判日”号。
这时,它有一大半已被灭火粉剂和泡沫所覆盖,但仍有一部分暴露着。
汪淼看到了切割面,像镜面般光滑,毫不走形地映着天空火红的晚霞。
他还看到了镜面上一块深红色的圆斑,不知是不是血。
三天以后。
审问者:你了解三体文明吗?
叶文洁:不了解,我们得到的信息很有限,事实上,三体文明真实和详细的面貌,除了伊文斯等截留三体信息的降临派核心人员,谁都不清楚。
审问者:那你为什么对其抱有那样的期望,认为它们能够改造和完善人类社会呢?
叶文洁:如果他们能够跨越星际来到我们的世界,说明他们的科学已经发展到相当的高度,一个科学如此昌明的社会,必然拥有更高的文明和道德水准。
审问者:你认为这个结论,本身科学吗?
叶文洁:……
审问者:让我冒昧推测一下:你的父亲深受你祖父科学救国思想的影响,而你又深受父亲的影响。
叶文洁(不为人察觉地叹息一声):我不知道。
审问者:现在告诉你,我们已经得到了被降临派截留的全部三体信息。
叶文洁:哦……伊文斯怎么样了?
审问者:在对“审判日”号采取行动的过程中,他死了。
(伊文斯被“飞刃”切割成三段。
当时他身处“审判日”号的指挥中心,他最上面的那部分向前爬行了一米多,死的时候双眼盯着爬向的那个方向,正是在那个方向的一台电脑中,找到了被截留的三体信息。
)
叶文洁:信息很多吗?
审问者:很多,约28G。
叶文洁:这不可能,星际间超远程通讯的效率很低,怎么可能传送这么大的信息量?
!
审问者:开始时我们也这样想,但事情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即使是最大胆、最离奇的想象。
这样吧,请你阅读这些信息的一部分,你将看到自己美好幻想中的三体文明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