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将军?”
声音忽远忽近,又好像一会儿在地上,一会儿在天上。戈玄白感到脑袋左边一阵一阵的钝痛,先牵连到眼球,再顺着脖颈一路往下扯到胃里。他胸口一阵翻腾,猛地坐起来又侧过身,干呕了几下。
但烦闷感没有减轻反倒变得更强,身子底下的土地好像也开始转,他伸出手去扣住冻得硬邦邦的泥块想要维持平衡,然而很快意识到转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
他不敢再动,一边听着身旁一声声被刻意压低而焦虑的呼唤,一边叫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强烈的晕眩慢慢减轻。
随后他谨慎而轻地偏过头往一旁看,又体会到袭来的晕眩,可好在,已处于可以接受的范围了。
“死了多少?”他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咱们这一窖的大概有三百一十多个。”一个声音忙道,“将军你没事吧?你昏过去七天了。”
戈玄白皱眉看说话的人,发现是北府军的百将丁敏。
“大概?”他道,“什么叫大概?到底多少?”
丁敏递过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血块:“很多弟兄被打散关到别的窖去了。我说的这三百一,是能找着的尸首。多个嘛,是凑不全的。”
戈玄白看了看手里的血块。丁敏道:“吃吧将军,是妖兽的。之前起事的时候北窖的兄弟宰了个二阶的火猴子,这是那火猴子的肝。”
戈玄白把这肝在地上狠狠一敲磕下一块,捡起来吹了吹放进嘴里。表层的血开始融化,腥味充斥口腔,他感到更加恶心。但他努力压制了要把它吐出去的念头。因为这东西是一月以来他吃到的第一块草叶、草茎、草根以外的东西。
戈玄白慢慢坐起身,靠在墙上。他身处一个长宽将近百丈的半地窖中,没有顶棚。在这当涂山以北的魔军驻地里这样的半地窖有四个,每一个当中都关押了两千多人——至少在七天之前还是这个数量。
现在戈玄白往墙边看,见一长排已经冻僵了的尸首被摆放在地上,只能以雪覆之,望不到头。
七天之前他与另外三个窖中的主官共同发起了一次暴动,想要带尽可能多的人突围,但失败了。最终只送走了一位高国王子,而现在他还不确定那位王子能不能在群山当中活下来。
墙边的三百一十多具尸体就是代价,西、北、南三个窖中的尸体有可能更多。魔国人把尸体还了回来……但这并非出于对敌手的尊重,而是在储藏食物。他们知道人会将同类的尸首好生收敛,直到他们再来取食。
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事前被安排去罗刹身边做人奴的几十人当中的一个或几个叛变了。酝酿月余、精心策划的行动失败,再没什么希望能叫人继续苦苦支撑下去。从此之后这些人将成为魔军真正的肉食,绝无可能再一次被组织起来。
其实这不是最可怕的结果——在起事之前,听说南窖开始吃同袍的尸首了。
戈玄白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士气如何?”
丁敏笑了一下:“一样东西总要先有,才会如何吧。戈将军,现在别说士气,就连生气也没有了。你看看他们吧。”
其实戈玄白早就看到了。东窖之中现在约有一千多人,一眼望去全是乌压压的人头。可这样多的人,却几乎不发出声音。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取暖,或沉默地望天,或埋头于膝前,或像死尸一样躺在地上。天气很冷,但他们似乎已没什么感觉了。
可就在七天以前,东窖里还有许多由雪砖砌成的雪屋。现在雪屋在那场暴动中都被毁掉了,但无人再有心思去重建。
丁敏又道:“别说他们,就连我——将军,现在我和你说话都是强撑的。一个月没怎么吃东西,原本都靠一个念头吊着命。现在那个念头没啦,我连说话的力气也都没了。”
他一边说,就真的一边慢慢躺了下来,闭上眼:“看到将军你醒了我就放心了。要是你也认了命,咱们就一块儿在这等死吧。要是你还能想出什么法子——要是能叫得起来几个人——再叫我吧。”
戈玄白看着身边这张快瘦成骷髅的脸,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沉默片刻,将手里还剩下的大半个血块往丁敏唇上放:“你也吃点吧。”
丁敏闭着嘴和眼,呜呜地说:“算了,还是你吃吧。万一你吃饱了,又想出了什么好法子呢。叫我躺着就好——我躺着,省点儿力气和生气。”
戈玄白苦笑一下,随即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他慢慢地长出几口气,才想: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与其这样慢慢饿死或者被罗刹吃掉,不如先自我了断吧。至少在最后一刻还算体面。
这时候他听见头上一阵锵然之声。听这声音,该是个戴甲的罗刹走了过来。这半地窖约有半人深,再往上则是以原木围成的一丈多高的立墙。原木之间的缝隙颇大,虽不能叫人钻出去,但探进来一只胳膊、半张脸却是没问题。墙外便常有罗刹来来去去巡视呼喝,有时还向窖中排泄取乐。
脚步声在他头边停住了。戈玄白小心地转动眼球往斜上方瞥过去,随后打算强撑身子站起来换一个地方靠着。这样的温度,要被罗刹尿在身上,很快就会被冻死的。
其实即便今天活了,明天大概也会被冻死。他只不过不想死时身上有这些畜生的腌臜气。
但刚要动作,便听耳畔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戈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