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飘雪，今年的冬天好似也格外冷些。往年缥缈如絮，如今已是万里冰封。就当真如帝王的心思一般，希冀都一同被大雪掩埋。
路欲如今所有的心绪都放在了战事上，从前他不得机会亲历战场。直到现在众人才知晓，当今大朔皇帝不止能远坐高堂之上，换上铠甲长剑挥动，亦能斩破风霜。
路欲信林野的，平阳城中早有部署，但他永远不会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处。二十万军马面对宁国的军队，哪怕失了曾经的天才将领，城池你争我抢间依旧能勉强维持有失有得的平衡。
只是皇帝愈发寡言，下了战场除了军报沙盘，其余之事一概不论。随着赛上诺率领军队亲征，愈发接近平阳，路欲那双墨色的眼睛也愈发沉寂。
这一战，是阿野留给他最后的东西。路欲不敢想打完了该如何，赢了又能怎样。他看不到以后的日子，平阳像自己“生命”的尽头，也是希望的余烬。
…
打完这场仗，过了明天，从此之后就再没有阿野的影子了。
大战前夕，同一片天空下是一样的漫天飞雪。
林野又像曾经那样在军营中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借着焰火拿起铁具，一点点打磨自己的武器。
只如今他是在宁国军营，新戴上的罗刹面具遮掩了他的外貌，也符合一个“死人”的身份。
“咳咳…”
咳嗽声起，林野暂且放下手中器具，将脑袋埋在了胳膊中。
也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身子骨当真被嫉妒罪玩坏了，他的身体怎么也恢复不至从前的状态，甚至差得有些骇人。
身体剧烈的抖动总算平息，林野却突然一愣。随即猛得从衣袍中拿出巾帕，悄然掀开面具露了嘴角，将那淡淡的红迅速抹去。
林野目光转至被火烧得通红的兵器，一时间没了动作，只是低声道，
“我是不是快没时间了？”
机器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
“林野，你还记得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安和王提及你从前的状况吗？”
男生一时沉默，六年的种种在脑海中飘忽而过，繁杂的信息太多了，让林野抓不住。或许他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确实有些长了。
良久，林野俯下身再度拿起还未保养好的剑矢，淡淡道，
“你别告诉我，是什么我在这个世界从小身子骨不好。”
机器的语气没有变化，但林野总觉听出了分揶揄，
“嗯，是这个。所以你时间确实不多了，就差最后一步，要快点了。”
男生忍不住啧了声。少一根手指，有些活干起来确实不太方便，就连这些寻常工作都费时些。
又过了将近一刻钟，林野将手中器物拿起端详，眼神中不见情绪，
“那就明天吧，赌一把。”
鹅毛大雪没有止歇，将本该有的旭日东升也遮了个彻底。融融夜色久不散去，马蹄阵阵撼动这雪天雪地。
赛上诺骑于马上，偏头望了眼今日执意跟来的林野。银发高高扎起，一身墨衣轻甲，除了罗刹面具和脖颈上露出的些许刺青，还是原先的风态。
男人不禁一笑，伸手似乎想拍下林野的面具，指尖尚未触碰就被男生堪堪躲过，望过来的那双灰色瞳眸是显而易见的不悦。赛上诺见状，大笑道，
“你现在身体不好，怎么今日执意要来？就不怕被你朔国的军马认出？”
林野一拉缰绳和赛上诺又隔开了些距离，回眸再度望向那屹立于雪色中的城池，
“今日天气不好，可能会有暴风雪，要速转速决。另外路欲比我想得能打，先前的战事我让陛下输了不少，总该找机会将功补过。”
赛上诺闻言眉尾一挑，其实林野做得已经足够好了。若自己同路欲打，恐怕还胜不了这许多。
思及此，男人索性解了自己披风，随手一扔便抛向林野，
“是朕疏忽了，只给你备了墨色的衣装。这一身太像曾经的雪峥王了。”
林野伸手接住时心跳猛得加速。今日他就是要像“雪峥王”，只是没想到赛上诺先看出来了。所幸男人并未想太多，目光已然转向前方。
路欲隐于平阳城最高处的永宁塔上，纷落大雪遮掩了身形。
平阳在宁军的视野中，如今并不算朔国主要的战线。因此一役他们打得就是“出其不意，速战速决”，这是阿野给他们指的路。只是赛上诺应当想不到，阿野也给自己指了这一处捷径。
城外乌泱泱的大军于大雪中疾驰而来，整座平阳城都能感到震动。百姓已经全部撤离，如今就等假意攻打不过，放敌进城，取那宁皇项上人头。
大战已然打响，一切部署尽在掌控。路欲不知怎的，却抬头望向这诡异的大雪纷飞。他的声音很小，被城门处的喧嚣尽数盖住，
“四年前的雪可不曾像今年这样大。阿野如今，也二十了。”
那个月亮湾，也不知是不是结冰了。
…
宁军攻城势如破竹，一切皆如林野所言，朔国军力有限，暇顾及此城。而此役一胜，哪怕依旧地处边境，也将是宁国最接近朔国京城的一次。
城门大开之时，赛上诺于将士冲锋的号角中望向林野，笑道，
“你就别进去了吧，回去歇着！”
林野不为所动，一甩缰绳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扬声道，
“一起，平阳于我有些意义。”
赛上诺一笑，不置可否。他还记得，四年前平阳附近也是这雪夜，林野可就是和如今的朔国皇帝共度了春宵。
不过男人也懒得道破，策马扬鞭便跟随大军一同进城，高声道了他此生同林野的最后一句话，
“待攻下朔国，朕也给你荣华富贵！”
对于赛上诺的“玩笑”，林野终是没给答复。
他望着赛上诺策马驰骋的背影，悄然放慢了速度。借着大军的遮掩，在一入城门时便跟随另一支骑兵队转了方向。
没什么万里江山荣华富贵了，可以的话，都在今日结束吧。
…
城门落下带起巨大声响。隐藏在平阳中的上万大军早已埋伏在此，乱箭携着火光纷纷而下，像一场橙色的骤雨夹杂愈演愈烈的风雪，烧就一场宁国的地狱。
赛上诺瞳眸一震，本能下回头就要寻找男生的身影，才发现林野已不见其踪迹。
极度的震惊中，赛上诺竟一时分不清是他又骗了自己，还是用兵如神的他也没料到。仓皇下，他只得高声命令部队撤退，可还是忍不住在乱马之中唤了一声，
“林野，你在哪儿！”
战前赛上诺给林野的披风，随着马匹奔腾被扔于地下。他真的很讨厌万人迷Bff，对于他人信任的背弃，论多少次心里总是觉得酸。
但此时此刻，林野顾不上那许多。路欲一死，世界就会坍塌，其实不过早晚的区别。
“咳咳…”
先前压抑的咳嗽如今涌了上来，周围尽是宁国士兵撕心裂肺的声音。林野拔出剑矢，尽力抵挡着来自朔国的差别攻击。
火光冲天，他不能死在这。他要找到路欲，找到战场之中真正的爱人，走廊里死去的爱人。
该去到哪里，才能被路欲不经意地发现？…如果是真正的爱人，林野只能想到一个地方。
路欲如今喜欢站在高处。在这个视角，一切好像都尽收掌心，又好似不过是个旁观者。或许从前还想着体验百姓疾苦受人称颂，可如今路欲只觉芸芸众生都不过提线木偶。
毕竟除了阿野，一切都没那么重要。
永宁塔下火光冲天，城门死守下大朔胜券在握。路欲眼眸淡淡，望着堪称单方面“屠杀”的战场不为所动——
“陛下？”
一旁的下属注意到路欲骤然握紧栏杆的手，抬眸间又是一惊。
皇上久不见光亮的眼睛，竟死死望着塔下的一处。那目光不仅如饿狼盯住猎物，沙漠旅人遇见绿洲，更像大梦初醒时的惶然。
仅仅一瞬，下属顺着路欲的目光望去，正好瞧见乱军之中那戴着罗刹面具的男子垂了头，显然是刚收回同路欲的对视。下一秒，那人挥剑挡住攻击之余扬起马鞭，竟是要逃跑的姿态！
飞扬的银发，战场中染上血污的黑色轻甲。只这两点，也让下属惊异失言，
“陛下，那是…”
“备马！”
路欲没有一丝犹豫，明黄色的衣角在疾驰下掀起一道弧度。他不顾下属惊慌的阻拦，再度高呼，
“传令，皆莫伤那人！”
路欲冲下永宁塔时正好撞上欲来禀告的叶淑。
女孩不晓得阿野是如何想的，但朔国其他的将士已然注意到那抹过于相似的身影。叶淑瞒不了，冲上来时急道，
“皇上！有将士们说见到阿野了！宁国的乱军中，有一人像极了！”
路欲没答话也没回头，只是迅速将腰间足以调动亲军的令牌往后一递，
“如今大局已定，你且监军。传令莫要伤那人分毫，竭尽所能拦住即可！”
叶淑慌忙接过，还欲说些什么，却见眨眼间路欲已同她拉开了距离。遥遥的，路欲道了最后一句，
“小叶，那东西保管好，兴许会用上。”
林野见高塔上明黄色的身影转瞬即逝，放慢速度的同时轻笑了声。他要等路欲，等那帝皇离自己近些。
其实当路欲肯为自己冲下来时，这场赌局应该就赢了。他如今已不是嫉妒罪，而是自己真正的“爱人”。
从前，路欲肯为自己从那制高点走下来，只为牵起自己的手，给那时装作凶狠的自己一个拥抱。如今，他也冲下来了。
这感觉很好，让林野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他的爱人，永远都愿意为了自己离开安全的地方，离开睥睨众生的位置。真正的路欲是，傲慢是，如今的嫉妒…这样说不对，其实他们最后都是路欲，现在的就是路欲！
没有人不喜欢被偏爱的，更何况，他们本就将唯一的偏爱都给了对方…
“操，我真他妈爱死你了。”
林野的话隐匿在面具下，飞溅的鲜血打湿了银发，但此刻林野只觉得畅然，像是在这个操蛋世界最后的发泄。
身后已然响起追逐的马蹄声，林野只需微微偏头，便能看见那穿梭于危险战场中的帝王。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钉在自己身上，墨色的瞳眸中是熟悉的光亮。
路欲的呼唤被风雪和金戈声掩盖，但林野还是隐约听见了那声，
“阿野！…”
战局已定，乱军中两人的追逐并不显眼，却也格外怪诞。
路欲终是没调动军队追捕那人，一是为了不乱计策，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怕将小狗吓跑了。
一切是自己惹得祸，调动军队追捕又算什么？路欲不想再让林野害怕，恐惧。那是自己的夫君，爱人，路欲不愿再有丝毫伤到他的可能。
随着两人愈发接近平阳城侧门，路欲的衣袍也被敌军鲜血染了个透。马蹄声声，纷纷扬扬的大雪也将他眼角溢出的泪水一同带走了。
如今他能确认那人就是林野。他在“逃”，在害怕。
路欲想过要不就这么放过他，如果林野想要自由，那自己就给。但边境太不安全了，如果林野不想回到自己身边，那就给小狗找个安全的地方，许他一世清净也好。
可如今，林野却是连追上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留。
…
侧边城门敌军众多，城墙上朔国的将士们得了令，望着银发飞扬的林野和一身轻甲大髦的路欲，手上的攻击也停了瞬。
路欲望向前方疾驰的男生，不远处的敌军太多且都是困兽之争，若将阿野一起关这儿，实在是太危险了。
思及此，路欲干脆手上一挥剑，扬声道，
“开城门让他出去！莫伤他！”
大门轻启那刻，林野正咳得压抑不住。
其实，他本想效仿傲慢罪的死亡，在这乱军之中让路欲追上自己，为自己挡上一击。林野如今有把握路欲会如此行径，就像自己也本能地会护住他一样。哪怕自己又要尝一次心痛，至少也能有个结局。
可现下城门一开林野便失了这机会，他确实没想到路欲会为了避免自己受伤，甘愿在战场上暴露如此大的“漏洞”。
…
真他妈的操蛋。那一刻林野迫切地想回头，想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