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2 / 2)

不周山 事后一支烟 1939 字 2023-05-14

“叫我什么?没大没小的!”周岢佯装生气,“要是在我跟前我得好好地修理一下你的脑袋瓜。”

周岺没做声。

“我说,爸爸有他的考虑,我们做孩子的,要学会体谅他的苦衷。你明白吗?”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莫名有着让人心安的魔力。

周岺还是不吭气。

“你就是倔得很。唉。明天就回来了,等我见了你再问你怎么回事。行了这么晚了,快回去睡觉!”他说着,打了个哈欠。

“知道了。”周岺最后只硬邦邦地吐了三个字。

“好了,那我挂了啊,你快回去睡觉知道吗?听哥的话,嗯?”

“好。”

挂断电话,四周立时安静了起来。夜里起了风,刮在身上添了几分凉意。

她抬起头看,远处几户人家也熄了灯,深深的街巷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几处路灯点着微微光火。

她慢慢站起来,动了动已经发麻的双腿,在原地站了一会,等到缓过来的时候往外走。

她走的挺慢,脚步还有些晃。虽然跟周岢通了电话,心里其实还是一团乱麻。

好像有一团棉花塞在气管的位置,堵得她呼吸都困难,一想起来就又麻又涨。

就在她快走到街巷口的时候,远远地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周善才。

在她一步步往巷子口走的时候,周善才也向她走来。两个人相遇的时候,透过黑漆漆的夜,她看到周善才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没有出声,继续往前走。他也跟着她往前走,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他就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直到家里。

周岺进了屋,洗漱完爬到床上就蒙住头把自己藏了起来。

周善才坐在她的床边,就那么盯着她蜷缩着的身形看,一直到很晚很晚了,才起身轻轻推开门离开。

后来周岺曾经无数次地想,如果那个时候她知道这可能会是周善才最后一次坐在自己床边看着自己,她一定会选择放下自己所谓的年轻的自尊心将被子拿掉,即使泪流满面也要好好地抱着自己爸爸告诉他,她知道自己错了。

可哪里又有什么如果呢?

让人万般悔恨的,不正是不可避免的当初吗?

第二天早晨,天空中下了细蒙蒙的小雨,周善才很早就过来叫周岺起床,却看到周岺自己已经坐了起来,穿好了衣服。

“饭做好了,你先去洗漱吃早饭。火车是九点的,我们一会六点先坐大巴去火车站。”

周岺听了他的话,下床穿鞋去洗漱。她什么话也没说,擦着肩膀从周善才身侧过去了。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车上。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开口讲一句话。反倒是周善才一直在找话跟她说,可她也没理。

那时候她沉浸在一种负气的状态中,一方面因为自己爸爸没有在那些无理的亲戚面前维护自己而失望又难过,另一方面她也明白或许周善才有自己所谓大人的难言苦衷,她心里明白周善才有多爱自己,可她低不下头去跟他道歉,她也不想承认自己错了。

在内心深处她依旧觉得自己没有错,她可以选择原谅周善才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却无法做到低头认错。

于是在后来的无数个夜晚,无论是失眠还是熟睡,她都不可避免地被一次次摁进那个恐怖的画面。

在那个画面里,面前的座椅,玻璃全都变得扭曲破裂。

她能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片,混着细小的尘埃,混着血腥味,以极慢的速度,一帧一帧地都朝着自己飞过来。那些叫喊声、哭泣声、爆破声像是旋涡,把她一点点地往里拽,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正挂在她的脖子上,让她无法呼吸;又好像有一千把刀子架在她身上,将她一点点剥蚀、剔骨。巨大的轰鸣声会让她的耳朵暂时失聪,天旋地转之间她的脊背会传来一节节断裂的声音,她的腿会被无数石头压住,她瘦小的身躯下,是周善才完好无损的样子。

可她怎么会呢?

她一直在忙着赌气啊。

她自始至终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啊。

她甚至在事情发生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就已经被周善才一把拥入了怀里,自始至终被他紧紧地抱住,从头到尾被他用身子护住。

那些碎片的确混着尘埃和血腥而来,却没有扎进她的背脊。

那些叫喊、哭泣、爆破声没有摧毁她的耳膜,她的耳边只能听到周善才沉稳的心跳声。

她闭着眼睛,面前是他宽厚的胸膛。

她屏着呼吸,鼻息间是他温暖结实的臂膀。

一千把刀子不会落在她的身上,无数的石头也不会压在她的腿上。

剧痛点燃的不是她的身体,断裂的声音也不是出自她的骨骼。

它们悉数被周善才承受。

那个,她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那个,让她低不下头去道歉,觉得难堪的男人。

醒着的时候,她不敢去回想那些破碎的片段;睡着的时候,她不可避免地一次次被拉入那个天崩地裂的时刻。

她甚至无数次地看到自己站在一片废墟中,眼睁睁地看着周善才一次次地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入怀里,看到他怀里一动不动,那个被吓得只知道颤抖的,懦弱的自己。

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站在画面之外,声嘶力竭地冲周善才一遍遍喊着“不要救我”,冲他怀里那个吓得只知道发抖的自己恶狠狠地一次次咒骂着“胆小鬼”。

而这话语注定不会被任何人听到,也只是徒增了她的无力和疲惫。

可她情愿当初是由她来承受这一切的啊。

她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