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2 / 2)

白日烟火 翌年秋树 4628 字 2023-05-14

“这些凳子,你看,这个边边比这些位置高一些。我原本有条另外的凳子,这个边边它在这里,这里就是一边平。我就……我晚上起来解手,我就想,我把那个东西(指尿尿用的痰盂)放在这里,往上面一坐。结果咧,这些凳子都不行,这里都不能放,就是那一条凳子是不一样的,这里特别厚不容易倒。

我要用它解手的时候,不见了。”奶奶摊开手,突然停止了说话,看着我,像是在用突如其来的沉默增强话语的力量。

“那个火锅,我就是把它放在那些盘子放在一起的,也被他们拿走了。”

“不值钱但是……我的东西应该跟我说一声,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那天晚上解手,就是那一条凳子那里是平的……”

奶奶似乎意识到这个事情刚才已经说过了,停止了叙述。

我听着觉得有些不对,想着多半是左邻右舍附近住的人进来顺走的,便忍不住开口:“您家里有可能进小偷了。”

“啊?”

“我说您家可能是进小偷了。”我提高嗓门。

“因为我每次来,看您这个门都是不锁的,有次您不在……”

“那哪个小偷会去偷这个板凳走咧?那……”

“那您这样想,小偷都不偷的东西,那我爸还有姑妈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来拿呢?您想想是不是?我爸他们,怎么会来拿您的凳子呢?”

“你爸他不会来拿,他不来的,是你姑妈……”

“那姑妈她也有钱,她也……犯不着对吧?”

“她是需要这个东西肯定。”

“那她会花钱买一个呀,她不会跑这么远来拿……您要想,他们这些人都是很忙的,都是怕麻烦事的人,您明白吗?”

沉默了片刻后,奶奶开口说:

“这种你要是讲……你到哪里去说去?她会承认,说我拿了?”

“我的意思是说估计就是小偷拿了,像火锅那些东西……”

“拿走了根本没人承认。”奶奶接着提高了音调,模仿别人的语气说:“那肯定你记错了!”

我意识到自己的那些话奶奶无法听进去,便不再说了,两人沉默了片刻,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手里的戒指:“那这个您是要收好。”

“这个我怎么收好咧?”

“她把存折里的钱都可以给我全搞走。”

没等我多想,奶奶便继续说。

“我吓坏了当时,因为我这个存折的密码,他们很多人都知道。我当时去取钱,别人问我取多少,我说全都取出来。别人说,婆婆!您这个里面没有钱咧!我说不可能啊……我吓坏了,我赶快跑回家,打电话给你姑妈,我说红子啊,可能出事了,我的存折里钱光了,没了,全被人搞起跑了。

她说别急,是她取了,这还好她承认了。

我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把电话挂了。

我后来想来想去,这是后来……唉?取了事先怎么不跟我说咧?是我的钱你取了应该跟我说一声啊。

后面我问,她说我全部给你存了,密码后来,不设我的密码了,他们另外换了密码。他们把那个条子什么都放在我这里,我说干脆放在你们那里撒,放在我这做什么?她说,唉!是你的名字当然放你这里,是你的钱撒。

后来我去取钱,别人说我的密码不对。我就打电话给你姑妈红子,那会她就已经不跟我说话了。是你姑爹建军接的电话,他说这个事情他做不了主,要问红子、红左。

问我什么事情,后来给了一点钱我。

我这里,完全几个人在控制,就红子、红左、建军他们三个在做主咧……

后来我打电话建军,我说你给我问一问红左,我给他打电话他现在完全都不接咧,完全不跟我说话,我说我要用,我花钱要有事……

就通过建军,他打电话给红左,红左告诉他,他再电话告诉我,取了几万块钱出来。

这些事情……你看哪个相信我,家里是这样的?我讲不出口。只是我的情绪太低落了……

看病,我老是一躺下就吸不了气,晚上只能靠在床上,睡不了觉,白天我就靠在那个……藤椅上面休息。我心想老这样不是个事撒,叫你爸他带我去,他答应了一回,好!

唉?我想这回答应得蛮干脆咧,我就等,等一个月没信,又等一个月没信……再找他,就不回我电话了,已经几年了。

这回我的一个学生,我找她。之前我的脚指甲长了,把袜子都戳破了,都是找她来帮我剪的,我自己弯不下去腰。

我跟她说我想去看病,他们工作都忙咧,都党员咧……我就想让她带我去看,我说我不急着这几天,你哪一天有时间哪一天带我去。她答应了。

那答应了,我密码又得告诉她撒 ,我不告诉她,她怎么给我搞咧?

还有那个厕所的……那个上面的浴霸。以前我身体还好的时候,就说想安,到冬天洗澡冷撒。他们说我那个天花板怎样怎样不行,我说那就算了,反正也没几年了……现在是,冬天冷了,那完全不能洗澡了撒,我就找的那个居委会的姑娘求她帮我找人安。她说过年要回去了,等回来了找我,看这几天是什么时候。那到时候要的钱多,我也得把密码告诉她。

我现在就是担心我的煤气炉子,看哪一天……

那一天是电话,这样打那样打不行,还好那电信局近,我就去问他们,是不是没有电话费了咧?他们说有,那我说那麻烦你们去看一看咧。这隔着近,我晓得在哪里,不用拄着根棍子转来转去,到处去问……如果到时候,煤气炉子不能用,我晓得到哪里去?我搞得回来?好!就是他们给我送过来,我晓得往哪里走?又是煤气又是天然气又是液化气,你晓得是个什么东西?!”

一分钟的漫长沉默,像是剧场演出中间的换场,没有主持人,观众和话剧演员都不说话,窗外也安静,房间里只有喉咙再次发出的低沉的咕噜声。

“拿了我的东西,要跟我说一声撒……

不过有一说一,你姑妈他们,拿来的东西,要比拿走的多……这个棉袄(奶奶拉着身上衣服的下摆),我前几天在柜子里面找衣服,唉?我说,怎么还有这一件衣服?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塞在里面的,牌子都放烂了。我就拿去找裁缝,它那个衣服是拉链的,我不要……拉链的我低下头看不到,对不齐,我就要去换成现在这样扣子的。

他们拿到来,不作声的。拿蛮多东西,床单,鞋子……不作声。那个棉袄,我拿去给别人裁缝,别人说:婆婆啊,你这个衣服怎么这么脏啊?你看别人裁缝都说这种话。我说新的咧,这牌子都在这里……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完全不能见面,是怎么回事?

不过,她拿了凳子拿了什么东西,她不为过,因为她送过来的东西多。我的意思还是,你拿来了什么东西,你跟妈说一声。你拿了鞋子来说:试下子咧妈妈?看穿不穿得了?也要说一声,你拿走也要说一声。”

我总在想……总在想,是什么事情得罪了她?你爸爸我是知道,他走到今天我不意外,从小他就被惯坏了……因为他有她姐姐撒,他的爸爸也对他,要宽容些。

有一次,我要出门,那时候他们都小,我就跟红子说,我说我煮了三个鸡蛋,你给你弟弟吃两个,你吃一个。等我回来,刚一进门,红子就跑过来跟我说,她说妈妈妈妈,三个鸡蛋,我都给弟弟吃了,我一个没吃。我说你弟弟还小,你三个都给他不把他给撑死了!呵呵,那个时候,红子就这样宠她弟弟。

所以红左他现在这个样子,只管他自己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意外。

他以前一年来看我一两次,每次都是,脚只跨进来一只的,冲我里面喊,他说妈我东西放这里了啊,车子在下面还没熄,罚了钱划不来,没什么事情撒?他就要走,所以说他现在不来,不接我电话,我并不伤心。

但是女儿,红子以前对我蛮好的撒。不说每个星期,每个月起码要来看我两次撒。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话蛮刻薄。我跟她说我的学生怎么帮我,她说我知道!都是骗子!迟早有一天要把你的钱都骗光的!呵……她要教训我,她说都过去三十多年了,他们认识你,你不认识他们……哪有那么多骗子咧!我电视有时候,一搞出问题一搞出问题,也是找他们来解决。我有时候就想,这些话,要是他们听了怎么想。”

我努力把思绪集中在前面奶奶提到的一些关于姑妈的信息里,努力不被其他那些一环套一环的现实故事所干扰,但这终究是难办到的。

坐在那里,我觉得自己对这些故事已经产生耐受性了,再无大学那会来看奶奶,听到这些故事时心底的震撼那样强烈了。现在我只是觉得烦躁,觉得憋在胸口的一股子气无处发泄,觉得所谓现实的悲剧是:没有人是坏的,也没有人是好的,当各式各样没有好坏的人走到一起,他们便会因为各自的想法,各自的利益,各自的尊严,各自的情感,各自的表达爱与渴望被爱的方式,折磨对方,留下无尽的遗憾和仇恨,直至各自生命的终点。

“不说了啊,言言,今天跟你。我把今天想说的话都跟你说了。”

“没事,我过来就说专门听您说说话的。”

“心态不好,所以我想跟你说我心态不好的原因。”

“您一般几点吃饭?”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了:“是不是到您吃饭的时间了。”

“这个钟快二十分钟。”

“哦。”

奶奶又说了她每天吃饭的时间和大概情况,我说挺健康的。

“呵呵,你小时候,挺有意思的。

小时候我接你放学回来,在我这里躺在那个床头。你跟我说,你说奶奶,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你讲了,讲了你就说,唉!奶奶你怎么不笑啊?你怎么不笑啊?呵,然后他自己在那哈哈哈,哈哈哈地笑。笑完你说,我再讲一个啊!就又讲,讲了又喊,奶奶你怎么不笑啊?你笑啊奶奶!哈……

然后你那个学拼音,学了你回来就纠正我,你说奶奶,那个树不念shou,要念shu,你说错了。一个翘舌音,一个平舌音,你就纠正我,纠正最后也纠不好,哈哈……

还有,那个是……你生日,大概是你爸的朋友,送你一只白狗,送给你。那个狗咧,外面有人上楼下楼,它就叫,别人就有意见撒,吵人。后来我就搞走了……你总是喊它小白,后来送走了咧,没让你晓得,躲着你把它送走的,你就天天在这里哭:小白咧,小白咧,哈哈……天天哭那个狗子。

这些事情恐怕你都不记得了。”

“那我肯定不记得了。”我回答,奶奶这说的是我小学一年级之前的事情,自然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小时候还拥有过一只狗。

“哎……红左小时候也好玩,现在……”

“我就记得他那个时候跟我说,他说妈妈,等我以后长大了我肯定舍得你,他讲舍不得你,但是这个舍不得他就以为这个不,是不好的意思,他就讲舍得你,讲妈妈,将来长大了我肯定舍得你,哈哈……

都小时候的事情,现在他们都六十多岁了,红左他们。

我有时候跟他们说这个事,他们就说,你不用说的,我们到时候就到敬老院去。我就跟他说,我说你要对孩子们热情一点,把他们笼在你身边转转转,多舒服咧?

我?想好了的,敬老院!

红子和建军他们也是这样说,说我们不像你,我们早早就到敬老院去。

我有时候就说,我说原来不是有句话吗?说,我养你的小,你养我的老。他们就把这一句话,要纠正我的错误:你生了他,你就有责任养他,要养大,养老没有这个事,都是进敬老院。呵,都跟你反过来。

所以说,你还有什么求他们吗?指望不了。”

我正在想着该编一个什么理由要姑爹的联系方式和家庭地址,奶奶沉默不一会便突然开口:

“好了,你要走了吧?”

我还没回答,奶奶便又说:

“哦!你等下子,我这里有老家别人来看我拿过来的腊肉和白辣椒,你带一些回去。”

说完便站起身往厨房里走了。

我边说不要拿,现在如何不做饭,一边想起奶奶的电话本就放在卧室的座机电话旁,便趁着奶奶已经走远,走过去自己翻阅了起来,不久便找到了姑爹的名字以及后面的电话、地址。

我站在客厅,看着奶奶拎着一大块黑黢黢的腊肉出来,知道这东西现在到我这边只能扔掉,便又推辞了一番。

“你回去弄一下子,很简单……这是农村自己做的送过来的,别的地方吃不到,你晓得吧?”

“奶奶,我真不做饭,用不上。”

“那我非要给你……”

“要是你妈妈以前,就不会跟我这样推。”

我心里觉得不悦,可听出埋怨的语气,便只好拎着肉和一袋白辣椒,告别了奶奶从小区里走出来。

又在街上往回走了几分钟,找到一个垃圾桶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