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 / 2)

白日烟火 翌年秋树 4244 字 2023-05-14

在送完一些生活物品后,我被告知前三个月的强制治疗期内不允许戒毒人员与外界进行通讯和探视。

在那些消沉的日子里,大部分时候我觉得做什么事都没意思。

但偶尔又会重新激起一些兴趣,每隔几天我都考虑,是否要重新租辆车,自己一个人按照原计划去旅行,可最终都还是放弃。我想那大概是因为觉得,如果去了真的见到好的风景,心里会更觉得难受。

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偶尔会坐在客厅想找几本书来读,多是之前那些我慕名已久,却又没整段的时间来读的书。像是《战争与和平》《百年孤独》之类的,祈望能从中重新拾起某种意义。可翻开书看不久,那些冗长的俄语或西班牙语英译来的名字就使我头脑发昏,故事情节更加难以沉浸进去,最后只能作罢,于是干脆像在公司最后那几个月,终日在房间里上网打游戏。可与之前相比,这种日子让人心里更加空虚,即使在有限的时间里,它所能带给我的趣味也变得越来越有限。

于是我总是徒然在房间里来回走,脑袋里一会一个念头,转瞬即逝,很快都被打消,最后什么也做不了。

在自己办完那事后的贤者时间里,我开始考虑给烟写封信。

我觉得有很多的话想对烟说,每一句都非说不可。可当我找来笔纸,写下“吾妹延烟,见信如晤”几个字后,又迟迟写不出下一句话。

我翻遍书架上各种有书信内容的名著,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表达我想说的话,仍是在原地兜兜转转,最后只能把笔纸又搁到一边。

从九月底开始,高中的同学群里开始策划一次同学会。每条消息我几乎都看了,只是自己始终未发一言,最后也没去参加。在翻看群成员时,我看见一个熟悉却又已经有些陌生的面孔,是我高中最后一年的同桌好友,俊杰。

他挂着和夫人一起的自拍照头像,自己穿着西装,夫人穿着婚纱,两人笑着搂在一起,背后似乎就是新房。

我心里又泛起无限的回忆来:那会俊杰家就在学校旁边,办了中午可以外出回去吃饭的出入证,可他大部分时候也并没回家,而是自己先出去,又到一边把那出入证隔着栏杆递给了我,我俩那会都高高瘦瘦,发型也差不太多,便从没被发现。出了门我们便溜到附近的小餐馆吃称重的炒菜自助餐或者米粉,聊天吹牛,有时知道中午班主任不在,也会大胆些去附近游戏厅玩上一小时。

毕业后我留在武汉上大学,他考去了北方。那会是2001年,网络还不怎么发达,又还没有互相留联系方式的心,于是十几年便彻底断了联系。

我对他最后的印象,是高考前一天的下午。在象征性地在教室里又复习了几个小时后,我们走出教室,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在宽广的足球场绿地上,他突然从我旁边向前猛跑了几步,然后回头看着我,举起手里的包,傻了似的呵呵大笑。

我看着头像里男人的脸,觉得虽然胖了些,可眉眼五官,特别笑起来的样子,竟还是那会儿年少时没变。

我主动加了他,两人立刻聊了起来。他告诉我说,这些年一直在一个建材公司做销售,前年被公司从周边城市调回了武汉,去年买了新房,邀我去他家吃个饭。

那天是一个周六的中午。我拎了两壶我爸留下的白酒,打车去了他家的小区。

直到俊杰冲我招手,我才认出眼前这个穿着睡衣,像个棕熊一样的男人就是他,叫停了出租车从上面下来。

还没完全站直,他就用右臂搂了我的肩膀,那感觉像是突然有人把一袋米压了上来。

“你也胖了些嘛!”

我诧异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两秒,各自哈哈大笑了起来。

“嘿!”

我转过头,司机师傅不知怎么还没走,我意识到是酒放在后座上忘记拿了,连声感谢。

“怎么跟我还来这个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提了提酒说我爸留下的,也没人喝,算借花献佛了。

我跟着他边聊边往小区里走。

“怎么会胖成这个样子?”

“嗨!成天跟人喝酒应酬呢,没办法。”

我跟着他两人爬楼梯,他边走边说,这片小区都还没装电梯,本来是准备买低层的房子的,可他老婆说想让他多爬爬楼梯减减肥,就才买了这顶层十三楼的。

“那你老婆是真心对你好啊。”

“是啊。”

“对了。”我想起便问:“你几几年几月的,待会我是叫弟妹还是嫂子啊?”

对完俊杰大我三个月。

“不过,待会你应该见不着你嫂子。”

“她提前跟孩子吃了饭,带他去参加英语的辅导班去了。”

“哦!”我倒是松了口气。

进门屋里没人。墙上挂着两人的大幅结婚照,旁边还有幅孩子两三岁时抱着皮球坐在木马上的艺术照。阳光从旁边一整扇墙的落地窗外打进来,照得整个宽敞的客厅家具都泛着亮色。围绕着足够坐七八个人的沙发周围,摆放着跑步机,孩子的电动小汽车,女人捆成一卷的瑜伽垫等各种生活物品,竟把这般大的空间几乎占得满满当当。不过即使如此,地板茶几上几乎一尘不染,看得出即使是因为我来做了些打扫工作,平时应该也是很整洁的。

我忍不住多看了嫂子的照片两眼,嘴里说:

“可以啊,你这房子。”

“那不可以我跳楼算了,三十年的房贷,老子半辈子都栓上面咯。”

接着我闻到一股火锅的香味,扭头看见餐桌上电磁炉锅子已经开始加热,旁边摆着不少似乎刚解冻的肉食菜蔬,状貌十分丰盛。

“也不知道你南方待那么久现在什么口味,我老婆就说还是吃火锅好了,佐料缺什么家里都有随便加。”

我刚把酒放下,俊杰又过去拎起来,看了看:“哟,这还是好酒咧!”

“那就开你的酒吧,咱们好好喝点。”

“我不会喝酒啊。”

“有啥不会的。”俊杰把酒瓶从包装里拿出来摆到桌面上:“两个男人不喝酒怎么好聊天。”

俊杰热情的口吻让人不好推辞,我问了卫生间的位置,从里面洗了手出来,火锅已经冒着泡,桌上摆好两碗蘸料,俊杰正在厨房里切着什么。

“对了,你刚才说你爸怎么了?”

“今年过年前,生病去世了。”

“啊?”

菜刀切在砧板上急切的咚咚声突然停下,又缓缓响起。

“你没什么忌讳吧?”我想到便问。

“没有……”俊杰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土豆片,又撒了葱花在自己蘸料里,问我要不要。

我点点头:“挺突然的,病从发现到走也就两三个月的事。”

“唉,世事无常啊。”

“还好,我看得很开的。”便又说了那套理论,俊杰沉默了很久,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我们双双面对面坐下,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响动,水汽在我们面前弥漫开。

“我没见过你爸吧以前?”

“应该没有。”

“我也记得应该没有,去你家几次,都只有你妈在。”

“她呢?”

我简单说了情况。

“总之现在人在外地,也很少联系了。”

俊杰先是一言不发,然后端起酒瓶给两个杯子里倒上。

“来,先走一个。”

白酒入喉,印象中,和元旦那天妹妹给我的二锅头相比要柔和不少,但一进到空腹里,又翻腾起一股滚烫似的灼热感,随着这种感觉的减缓,浑身上下顿时发热了起来。

“吃肉吃肉。”俊杰往我碗里夹了几片涮好了的羊肉。

“说句不太那个的话……”俊杰看着我:“你这样子我倒是真羡慕。”

“怎么?”

“你是见过我爸妈的吧?”

我回想起高三有两次中午从学校溜出来,我跟着俊杰去他家吃过饭,老小区,他父母两人都在家,房子不大,父亲就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母亲印象里见了个面,交代俊杰几句饭菜如何如何,便着急忙出门去了。

“见过啊,还有点印象。”

“那会你家是在附近做早餐的吧?”

“是啊。”俊杰有些尴尬似的笑了笑:“原来你也早就知道啊。”

“嗯。”我从锅里夹起毛肚沾了料塞进嘴里:“要不怎么,总找你给我带煎包呢。”

两人哈哈笑了起来。

“你这人真是没怎么变。”俊杰说:“要不怎么咱俩那会关系好。”

我心里一暖,脸上却没变化,嘴里有些热乎的话想说,却又觉得以现在两人的关系说出口太过直接会有些尴尬,最后还是作罢,转而问:

“你刚才不是说你爸妈咋了吗?”

“哦对,她们还住在原来高中附近那地儿呢。”俊杰吃了口菜后望着自己的碗愣了会神,干脆放下筷子开口说:“他们哪,现在真是弄得我焦头烂额的。”

俊杰告诉我,她父亲自他记事起就有病,不能累着,所以早餐生意那样的辛苦的重活,一直都是她母亲主要来做的。从起早进货、揉面,拌料等等,只要是劳累些的事情都是她母亲一手操办,从小到大直到前几年还是如此。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母亲在家从来就要强过父亲一头。

“我妈那时候急着出门你知道是干啥吗?”

“赌钱。”

“几十年下来输掉的钱,小几十万肯定是有的。要不那会儿起早贪黑干那么好,也不会家里一直那个样啊。她也有她的道理,说自己年轻时候多漂亮多有能力,结果鬼迷心窍配了我爸,才现在每天做这下等人的事养我们,再不让她打个牌疏疏气怎么过活?”

“她当你面说的?”

“没有。”俊杰又倒了两杯酒:“我小时候去棋牌室叫她,听她跟其他人说的。”

“那兴许跟人吹牛也不是真心话吧。”

“再走一个先。”

我俩又碰了一下杯把酒下肚。

“他们俩在家也经常吵,我爸虽然吵起来吃亏,但也不是个愿意让的,每次拿赌输钱出来说事,把我妈说气了,她大概也是差不多的话拿出来说。”

我点点头。

“也不怕你笑话,就我上高中那会,我妈在牌友里找了个相好,具体到什么程度了我也不清楚。两个人有次被我撞见腻腻歪歪在一起。给我当时气坏了,我就去找我爸说。”

“后来发现他早知道。”俊杰拿起筷子涮了片肉吃,又轻叹了口气继续说:

“从我记事到去上大学,十多年反正就这样吵吵停停,两人很少见个好。到后面我上大学了,工作了,不常在家里,见面看他们样子还好,以为回转了些呢,其实后面发现,只是当着我的面没吵了,到现在,都六十岁的人了还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