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白日烟火 翌年秋树 3958 字 2023-05-14

你这些年又不在他身边,你那个妹妹吧,哎,可能也是因为你爸跟她妈妈关系不好,闹了两年了,到现在也没离,你妹妹就也总跟他吵架,你看这……哎,你想想他这么些年,一个人在武汉得有多孤单啊。可到要走的时候了,还担心影响你的工作不想叫你过来,自己给你安排好这些……他心里最惦记最在乎的人还是你这个儿子。”

姑妈说得不经有些动情了,擤了擤鼻子,伸手从包里掏出餐巾纸来擦眼角渗出的泪。我也有些哽咽,一边点头一边眨着眼睛,侧过脸去看床上不省人事的父亲。

“唉,不说这些了。”姑妈眼里仍含着泪露出笑脸来,伸手捏了捏我的肩膀:“言言是真的长大了,一表人才的,在那边的工作也好……我们延家三代单传,到你这真是……你爸到那边,见了你爷爷说说你,也算是任务完成了。”

我脸愈发红了,只能身体僵直地点点头,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好。

两人相对沉默了几秒,姑妈伸手去包里掏响了的手机。

“哟。”姑妈看了一眼手机:“你妹妹来了,我得下去接她。”

“姑妈你坐会吧,我下去接。”

姑妈笑了,她看着我说:“你知道你妹妹长啥样吗?”

我愣住,尴尬地笑着摇了摇头。

“你就在这陪你爸吧。”

我点头说好,姑妈正要走出门,又转回对我说:

“遗嘱收好了吧?”

我点了点头,姑妈靠近了些小声说:

“这个遗嘱的事情,你先收着这一份自己知道就好了。暂时先别跟你妹妹说,虽然说是给了她妈妈钱,但毕竟……”

姑妈半晌没有想到合适的词来表达,我接话说:

“我知道的,你放心。”

“嗯。”

姑妈离开后,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旁边柜子里摆着一打打各种没拆封的药,保温盒,还有换洗的内衣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在一打单子收据下面,有一圆盒红泥,我把它又重新盖在了下面,关上柜子。

我看着父亲,心里不知再该在何处安放他的位置。我得承认,这几分钟,也许是我成年以后最尊敬我他的时刻。但同时我又为我此时的这种心态感到羞愧:如果我过去对待他的那种态度和方式是错误的,那我此刻就该为自己过去的不孝和父亲的宽大而羞愧;如果过去是没问题的,那我此刻就该为自己现在对金钱的谄媚本性而羞愧。

更要命的是,刚才当着姑妈的面,我并未详细阅读那份遗嘱,对于一些数额和措辞细节尚未看清,于是心里生出一股将它从兜里拿出来再仔细查阅一番的渴望。然而,如果我在这种环境下这样做了,心里又会愈发看不起自己。

最后我走到父亲床前,盯着他苍白枯死的面容,发现自己除了怜悯之情外,竟无多少悲伤难过。尽管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父子二人交谈时的融洽瞬间,并在脑海中反复提醒自己:我的父亲,亲生父亲,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一事实,我仍然没有一点想要哭泣的冲动。

不久后,我随着开门声转过身去,见姑妈招手,便跟了出去。

妹妹一直看着姑妈,听她介绍我从什么学校毕业,在哪里的大企业工作,不时给予合乎情理的回应。之后姑妈又看着我说妹妹也很不错,在哪上大学什么的。

“你最近找女朋友了吗?”姑妈看着我问。

我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要抓紧了你……”姑妈看向妹妹:“唉,烟烟你后面可以给你哥介绍一下嘛。”

“啊?”妹妹有些惊慌失措。

“姑妈。”我说:“人家刚赶过来,先不说这些让坐着休息会。”

两人便坐到门口的长椅上,我刚要坐到姑妈旁边她便拦住让我坐妹妹旁边去:

“什么人家,是你妹妹。都是你爹的儿女。”

“你们呀,也是趁这个机会好好认识下,以后也有个照应。亲兄妹不能就这么散了。”

我笑着冲姑妈点头,她笑着叹了口气,又站起了身:

“行了你们两个小东西守着你爸聊会吧。”

“我得回家一趟,到晚上我再来。”

“有什么问题找你哥或者电话联系我。”

“好的,姑妈。”

我站起身:“我送您下去吧。”

“不用不用。”姑妈笑着摆摆手,又冲妹妹说:“待会晚上我要是没来,就先跟你哥去吃晚饭啊。”

“知道了姑妈,姑妈再见。”妹妹说。

目送姑妈消失在楼梯口后,我看了一眼妹妹:“进去看会吧。”

“嗯。”

大概五分钟后,妹妹从里面出来坐到我旁边。

“怎么样?”我问。

“他脸色好差啊。”

“那不然呢?”

妹妹看向我,表情严肃:“你这么无情吗?”

我没立刻回话,扭过头看着窗外,半晌回复说:“我这样才正常吧……做给谁看呢?”

“我不相信你一点都不伤心。”妹妹说。

“有一点吧。”我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我也分不清它是真实的,还是受到环境等因素的影响,潜意识告诉我,我应该要伤心。”

“哪有这么复杂,伤心就是伤心。你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说得这么复杂干什么?”妹妹说。

我欲言又止,低头看着印了花纹的地板,半晌开口:“你说得对。”

“我们能做什么吗?帮他做点什么。”

我看着被风无端吹起的,看上去脏兮兮的窗帘摇了摇头:

“死是一个人的事,谁也帮不了他。”

我们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这一层的走廊非常安静,但总也不会彻底安静下来:护士的脚步声、病房里传来的咳嗽声、拐杖的咚咚声以及窗外不时传来的汽车鸣笛声。大家似乎有些默契地排好了班次,依次发声,好让等待的人们知晓时间正在流逝,死亡正在走来。

兜里的那张纸让我心烦。

我该现在告诉妹妹吗?如果她生气我应该提出把我的那一份分出一些给她吗?或者我该问心无愧地接受所有一切吗?

两个小时后我意识到:无论怎么做我将来都会为此感到后悔,这和人生的其他事情没有什么不同。让我感到不安的,与其说是要选择财富或名誉,卑鄙或愚蠢,不如说是选择这件事情本身,自由本身。

阳光在地板上印出的倒影一点点从窗下爬到了我的脚边,最后伴随着走廊的灯亮消失在白昼下。

“护工呢?”姑妈再次出现后看着我们问。

“嘿!她肯定以为我晚上不会来了又偷懒。”

接着姑妈便叫我带妹妹下去找地方吃饭。我们出了医院,辗转走进附近的一家肯德基,我点了个套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妹妹吃了一块便没怎么动了,样子看上去十分困倦。

“怎么啥都没做累成这样?”我问。

“我心累……”

见她仍是趴在那儿发呆,我便设法劝道:“别伤心了,没什么好难过的。”

“大部分的普通人,一生最精彩的时候都是前半生。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想尝试,每天都可能发生改变。

但是过了某个节点,后面的日子,不过就是前半生的延续罢了。路线已经划好,不敢也不肯偏移半步了。只能不情不愿地变老生病然后死掉。”

“爸他现在六十不到,将老未老,这病从发现到现在,姑妈说不过三个多月。你看看下午其他房那些病人,病了几年十几年的多的是。只能躺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等待自己的身体腐朽,毫无办法。”

“我如果不能在自己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没什么痛苦地死掉,倒是最情愿像爸这种,早早解脱。”

“嗯。”

像是奋力往湖中央丢了一颗石子,我没有看到自己期待的那种涟漪,我只好喝口可乐看向窗外。

“对不起……”妹妹仍然趴着没有看我:“我不是故意。”

“医院里待得太难受了,我现在脑子嗡嗡的。”妹妹说。

“没事。”

吃得差不多正想走时,我的手机突然震了,是姑妈。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后,声音像是从荒芜的井底发出,窜出了喉咙:

“你爸不行了快上来。”

也许是被姑妈感染,也许是直到放下电话,我才真正将死亡和今天看到的一切关联上。

走进病房的门时,姑妈转过身紧紧抱住了我,穿过医生和护士移动的肩膀,在一瞬间我似乎看到父亲睁开了眼,而且正在看着我。

“家属先出去。”

大概只等了三分钟。

最先出来的护士手里捧着一张纸,上面印着一条弯曲了两下,最终笔挺着画到尽头的直线。

我瞪大眼睛盯着它,短暂的耳鸣声让我在那几秒什么都听不到,仿佛自己也没了心跳似的。

我爸死了,我这样想到。

医生再次打开门后,我和妹妹跟在姑妈的后边慢慢走进门去,远远地我看见他的脸上蒙着一张白布。

姑妈率先哭了,这是在她转过身时我注意到。

她断断续续反复小声说着:“我不该揭开布,看那一眼的。”

“我不该看那一眼的。”

不知是在解释给自己,我和妹妹,还是她的弟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