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明是私自离京的。朝中为宜阳公主择驸马的奏本一直不曾停过,明帝偶尔也隔三差五地催促几番,有些话她听的多了,总有些厌烦,想要出来躲一躲。因缘际会,恰好在鹿州与宋也川相遇,她便改变了自己的目的地。
本欲去涿州,可涿州的公主府里有太多明帝的眼线,而眼下又有一个颇为有趣的宋也川在浔州。温昭明鬼使神差之下,命人在浔州城里买了一座宅子。
“你觉得浔州如何?”
“殿下,”宋也川的眼珠乌黑,安静又有几分伶仃地站在风里,“我很喜欢这里。”
“哦?”温昭明笑了一下,“这里有什么好,这里蒙昧落后,每年的赋税连涿州的十分之一都到不了。罪囚、流放,我以为你会对这里厌恶至极。”
温昭明说的是实话,但宋也川并不认可:“我在常州读书时,曾在田垄间游学。朝中之人都认为江南实属鱼米之乡,民富力强。殿下可知有些城中百姓何其贫困么?南方各处,豪强并起,侵吞百姓田产。甚有掘毁堤坝、淹没民田等事发生。百姓的田被大水淹没,全家便没了指望,若想活命便只好贱卖给豪强,今年暂且苟活,明年便只能等死。越富饶的土地,觊觎的人便越多,比起江南,浔州百姓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会被饿死。”
几日不见,宋也川话略多了些。他原本就是极安静温吞的性子,说起话来徐徐的,总能让人觉得心里安定:“这里比我想象中好了百倍不止。”
夕阳一点一点落下来,天空变成一种深邃的蓝,晚风吹过二人的衣摆,他们俩的衣袖便在风中纠缠到了一处。
“假如,我是说假如,”温昭明停了停,宋也川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如果有机会,你还愿意回京城么?”
夜风吹过宋也川的头发,他的发丝掠过额上的刺字,他眸光似海,幽晦而平淡:“可是殿下需要我做什么事么?”
早便知晓宋也川有剔透玲珑的心肠,望向他洞若观火般的明眸,温昭明的呼吸微微一滞。
温昭明确实需要宋也川做一件事情,她想养几个面首,单是烟花柳巷的美貌少年还不够,她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让别人对她退避三舍的人。
可若这个人是宋也川,她心中便闪过一丝不忍。
昔日榜眼如今零落成泥,已为罪臣,再和一个荒淫无度的公主搅在一起,宋也川父母若泉下有知,只怕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南方士人们大多对覆灭的宋家抱有极深的同情,若宋也川成为她的面首,清流们便会将他和她打为一党,不光宋也川的清誉尽毁,只怕宋家也因此蒙羞。她是大梁的公主,举国之珠,就算是臣民再有不满,也不敢把她如何。可宋也川不同,他的性命早已被人视为草芥,她不敢想他会面对什么样的口诛笔伐。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宋也川的五官在月色中都变得依稀朦胧起来。便是这样一个超脱云逸、清风朗月般的人,他受了那样多的苦痛,终于可以在此刻稍微停歇,远离那些让他忧伤的一切,温昭明不忍心将他重新拉回欲望的漩涡。
“没有,我随便问问。”温昭明摆了摆手,“我回去了。”
宋也川低低嗯了一声,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直到温昭明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才踅身向书院的方向走去,脑子里却在想温昭明说过的话。
他如今,还有什么能帮到她的呢?
陈义已经回家了,段秦房门中的灯在听到宋也川脚步的那一刻被人吹灭。宋也川掏出钥匙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却发现门没有锁。
他蹙着眉将门推开,旧梨木桌案上放着一叠他练过的字帖,看上去一切如旧。
宋也川深深呼了一口气,从柜子深处翻开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写着宜阳公主四个字的宣纸。他打开灯罩,缓缓将其伸向灯边,火苗摇曳跳动着舔舐了宣纸的一角。
橙红色的火苗跳跃在他眼眸深处,宋也川猛的收回手,飞快找了一本书将火苗胡乱压灭。
素白的宣纸上留下一片焦黑的印迹,只有宜阳公主那四个字依然清晰。
他把纸张重新夹好,放在了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