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争流是在睁眼之前就察觉到不对的。
太安静了。虽然此时是深夜,他与爱人、友人又并非宿在荒郊野岭,不至于听到林中鸟兽的动静。可虫声、风声,包括夜巡小厮行走与低声交谈时发出的响动,总该隐隐落入耳中。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什么都听不见。身畔该有的另一个人的呼吸、睡前还让傅铭抱怨不止的蝉鸣,全都没了影子。
意识到这点时,倦意如潮水般退去。年轻的刀客一手摸上枕边的“二十八将”,触手的冰冷、沉重,让他心头一定。
他起身观察,只见:
窗户关着,外面有隐隐光色,只是很朦胧,大约只是远处点了一盏灯笼;
傅铭那边的床铺还有凌乱的痕迹,他一定是睡到一半儿才消失的;
唔,傅铭的鞋子也不见了。
白争流心头涌出一股怪异感。要是傅铭出事,不说自己能不能察觉吧,单说鞋子。一个“出事”的人,要怎么安安稳稳地穿好鞋履?现在这样子,倒更像——
“噔噔!”
正思索时,白争流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刀客瞳仁一缩,霎时分辨:来者不是傅铭!
傅铭出身于庙堂,虽然因为向往江湖,从少年时代起就远离京中,也习过一些基础的防身技法。但是,他很难吃苦。
这一难,也就没法学什么武功。
相比之下,正在朝自己走近的人脚步轻盈,内力定然十分浑厚。若非此时不正常的安静,白争流甚至有可能听不出对方发出的动静。
刀客心头有了十分警惕。眼看来人身影已经到了门前,他身姿轻巧地闪到门后侧面,屏息不动。
二十八将被自己的主人握住柄部,雪亮刀锋从鞘中缓缓抽出——
“白兄、九王爷!”来人叫道,“你们在吗?!”
他话音落下。下一秒,白争流瞳仁微微一缩。
房门打开,沉沉夜幕之下,刀客与来人相对。
白争流的视线快速从外面青年的身上扫过。他看出来,对方此刻一定颇为心焦。历来整洁的白衣显出几分凌乱,像是夜里发现了什么,匆匆起身,于是来寻找同伴。
白争流眉目收敛,叫了声:“梅兄。”
前面提到,他有爱人、友人,与他一起夜宿此地。
爱人傅铭这会儿不见踪迹,友人呢,其一就是眼前的青年,梅映寒。
梅映寒带给白争流一个坏消息:“邈邈不见了。”
白争流一怔。正如傅铭是他的爱人,梅映寒口中的“邈邈”,则是这剑客的情郎。两人说来是师兄弟关系,在他们确认关系之前,还另有一笔牵扯上自己、傅铭的旧账。
然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两对伴侣,同行江湖。来到广安府后,凭借傅铭九王爷的身份借宿在郡守家中。原本一切寻常,直到今夜。
白争流皱眉,情报共享:“傅铭也是——哦,”刀客的视线在门口打量了一圈,紧跟着补充,“还有他的护卫。”
梅映寒神色更显凝重,反过来告诉白争流:“一路走来,我都未看到巡夜小厮。”
白争流沉默。
不应该。他想。
虽然都是客人,但梅、顾两人与他和傅铭没被安排到一座院子。
从梅映寒住的地方走到这里,那可不是一段短路。要是如此长的时间、距离都没碰上一个人,只能说明一件事。
白争流和梅映寒同时道:“不正常!府内一定发生了什么!”
语毕,两人惊诧地看一眼对方,随即再度开口。
“要先找到傅铭、顾郎。”
“要先找到邈邈、九王爷。”
虽然两边称呼不同,但说出来的还是一个意思。
有了决断,两人便不再犹豫,转而商量起要怎么找。
白争流道:“既然梅兄从西边来,那西边就能暂且掠过,你我往其他方向去。”
梅映寒紧跟着道:“如今情况诡谲,你我还是暂不分开。”
白争流赞同。虽然两人一人一个方向,肯定能增加效率。但他们还没摸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当然还是一起走比较好。
再有,白争流道:“我原先担忧是傅铭有什么仇家,”再次皱眉,“可既然顾郎同样不见踪迹,怕是另有缘故。”
梅映寒言简意赅:“白兄,我们边走边说。”
白争流点头。
除了西边,摆在他们面前的另有东、南、北三处。
其中东边是郡守府的主院,北边是郡守家招待客人时的园子,南边则是一些花厅、门廊——总归是待客的地方。
两人决定先往东走。
一方面是找人,另一方面也是确认郡守一家的情况。
说走就走。
两人皆是身法轻灵、武艺高深之人。要是平常时候,还能耐着性子在下方绕着曲曲折折的回廊。现在不同,他们对视一眼,就上了房顶。
厚厚云层遮住月色,能映入眼中的光源只有每隔几十米、上百米会有一盏的灯笼。
在黑暗里散发微光,像是一只只于深潭之中睁开的眼睛。
白争流看着这些灯笼,又看一眼府外方向。可惜没能成功,习武之人,目力再好也是有限的。他能看清楚身边梅映寒的身影,却看不清府外建筑的轮廓。
好像郡守府之外的地方,全部被团团浓雾遮住。
白争流收回目光,脚下一点,与梅映寒一起朝东边行去。
……
……
没有。
哪里都没有。
没有傅铭与顾邈,没有梁郡守一家,也没有小厮丫鬟,甚至草丛里真的没有一只虫!
情况愈发诡谲了。白争流抽出手,眼前草叶自然复原。他眉尖紧紧拢着,转头对梅映寒道:“梅兄,看来你我需往府外一探!”
看看究竟是只有郡守府变成这副样子,还是整个广安府都已经中招!
梅映寒点头赞同。
两人再上房顶。这下子,没再商量要怎么走,而是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
总归郡守府在广安府正中,无论从哪里出去都该能见到民居。
白争流和梅映寒自觉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光府内,就连府外也是一模一样的黢黑沉寂。好像只是他们睡了一觉的工夫,世界上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但是,实际情况,竟然比他们想的还要糟糕。
两人迷路了!
在第三次从一块碎掉的瓦片旁边经过时,白争流意识到了这点。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二十八将的刀柄,难得茫然。
这时候,梅映寒提出:“白兄,你我闭眼前行试试?”
白争流不解:“缘何要闭眼?”
梅映寒解释:“我们天山派弟子日日行走在雪山中。一眼望去,四周皆是一样的山色雪景,是有分不清方向、走着走着就开始绕圈的时候。有段时日,甚至闹得人心惶惶,传言山里有什么迷障妖魔。但到后面,一位师叔发现了其中关窍。
“说白了,就是就周围景色大差不差,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往回程去。要破解也很简单,只要闭上眼,遵从直觉前行即可。”
白争流沉吟片刻,喃喃说:“还有这等事——”
他很快决定一试。
今晚发生的状况太过诡谲。白争流已经不光是在担心傅铭了,他还担心梁郡守一家,担心府外百姓。还是要快快从这怪相中走出,才能让人安心。
刀客与剑客一同闭眼,再度运起轻功。
没用多少时候,两个人就惊喜地发现:“有用!”
闭上眼之后,他们行路的效率提高不说了,还听到了远方若隐若现的人声!
虽然人声传来的方向与他们原本的目的地不太一样,但白争流和梅映寒还是决定往前一探。
他们逐渐靠近,很快分辨出,眼前也是一栋院子。
一行人刚来的时候,梁郡守为了讨好九王爷,是把所有待客的院子都介绍了一遍,好让傅铭挑选。眼前的院子是其中最富丽堂皇的一个,傅铭、顾邈当时看了,都表现出喜欢的意思。只是既然双方都喜欢,作为友人,反倒不好夺人所好。所以到最后,两边反倒都选了其他住处。
如今虽值深夜,院中牡丹依然盛开,散出隐隐幽香。
白、梅二人先后在院中落下,继续靠近声音传来的门扉。
然后,他们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怪异。
门中传来隐约声响。
不是不清晰,是太清楚了,反倒让两人僵在原地。
一道是沉稳沙哑,像是在攻伐的动静:“邈邈,邈邈,你如今觉得如何?”
一道要旖旎柔媚许多,但还带着一丝清澈,是:“傅郎……哦!傅郎,我好欢喜。”
前者得意:“我比你梅师兄强,对否?”
后者像是难以忍耐,发出一声高亢动静,随即又断断续续、拈酸吃醋似的,反道:“你喜爱我,更胜于白大哥,对否?”
白争流、梅映寒:“……”
屋内响动还在继续。
傅铭:“我自然喜爱你,我原先就喜爱你。可惜那会儿你心里只有一个梅大侠,无论我做什么,你都看不进眼里。”
顾邈:“师兄……”
傅铭:“嗯?”
顾邈:“唔!傅郎,傅郎,你饶了我。”
白争流:“……”
头回遇到这种状况的刀客,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
相比之下,连“爱人出轨”的愤怒都显得苍白缥缈。
他只是很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