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2 / 2)

天欲雪 风里话 3194 字 2023-05-11

至此,她锁了院门,安静沉默地避在四方天地里养胎。

延兴十一年二月,她在又一场被千夫所指的梦魇中惊醒,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个女儿。

诸人多有失望,她却很高兴。

女儿,不必忧她会陷入世子爵位的争夺,少了许多风险。

早春时节,院中枝头还有未消的细雪,她凝神看了许久。

给孩子取小字,皑皑。

中山王倒也露了两分喜色,大抵前头几位妃妾所生的都是儿子,让他对女孩多出一点稀罕。

他甚至陪着过了洗三,办了满月酒。还翻书卷欲要给孩子赐名,翻了两日没有满意的便搁在了一处,混忘了这事。

只嗅过谢琼琚泛着奶香的身子,让乳母将孩子抱走,如此花样百出地厮缠。

谢琼琚受惊产子,身子恢复得不太好,却也不敢违拗他。伏榻云雨间,实在累了,她便合眼告诉自己忍一忍。

忍一忍,便过去了。

府中那样多的女人,他左右疯一阵歇一阵。

何况,他还养着她的孩子,她的家族亦同他绑在一起。

她是中山王妃,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没什么好抱怨。

只是在哄女儿入睡的时候,在午夜梦醒的时候,她恍惚间又看见那人的模样。

大雨倾盆,他在城郊十里长亭等她。见到她从车驾下来,便撑伞上来迎她。她站在车前没有挪动,举起弓弩射伤了他,抽长剑挑断他一条手筋。

雨水冲不尽他汩汩流出的鲜血。

他跌在她足畔,嗤笑道,“长意,原来你比我还狠。”

女儿一日日长开长大,承了她大半容貌,然细观眉眼有两分他的模样,总也不是太明显。不必太过忧心。

但谢琼琚还是病了,魇症愈发严重,夜不能眠。曾经能执笔握剑的右手,亦时不时莫名地抽搐。

请了数回医官,都诊不出缘故。

延兴十三年,她借养病为由,带着两岁的女儿搬到了城郊别苑。

便是眼下这个地方。

这一年出了很多事,首先是四月里杜昭仪父亲杜太尉去世,母家式微,定陶王势起,渐渐有压倒中山王的趋势;紧接着,五月里中山王遇刺,长子薨逝;七月,中山王府属臣被指控贪污,证据确凿,中山王御下不严,由亲王贬为郡王;随后十月深秋,皑皑落水,不治而亡。

王府中请来道士做法驱邪。

远在城郊的谢琼琚还未从丧女之痛中回神,便已经被指为邪祟。

齐冶对她的折辱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幸亏,她还有个胞弟很是争气,这些年凭政绩节节高升,能给她一点企望。那会她想再熬一熬,或许指着手足,还能有见天日的时候。

她的阿弟谢琼瑛,小她两岁,今岁及冠,是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少年长着一双深窝眼,上睑深凹,整体方长,望去整洁舒展,英气逼人。爱穿玄色曲裾袍,大片浓郁的黑,衬托的腰间玉革、腰下环佩通透温润。

如他这个人,纵是沉默,亦是溢彩流光。

谢琼琚醒来后,在殿中作画。

世家女六艺皆通,她尤擅绘画,一手丹青绝技闻名天下。这会画的便是她的阿弟,她搁下笔揉着手腕,静看画卷,眼尾慢慢红了。

阿母早亡,阿翁公务缠身,阿弟是她一手带大的。

“阿姊画得愈发传神了。”谢琼瑛来了有一会了,看她画得认真便不曾上前打扰,直到这会才上前,“这样俊朗,阿弟都不好意思了。”

谢琼琚松开自己手腕。

今个她穿了一身家常的月白交领窄袖深衣,腕间处袖沿收紧,遮去勒痕。乌云半挽的云髻里埋了两支半旧不新的绿松石鎏金雀簪,幽幽闪出一点光芒。为了衬气色,她虽脂粉淡扑,但口脂还是用的先前瑰红色的那一款。

谢琼瑛的目光落在她的金雀簪上,那是他用自己第一份俸禄买来送给胞姐的礼物。

他白皙的面庞染了两分涩意,“阿姊清瘦了些,气色倒还不错。”

“有你在,阿姊多来是安心的。”谢琼琚自己收拾笔墨,示意胞弟将画晾起,“且还有你特意寻来的这些尚好朱砂和石青,供我消遣,日子也好打发。”

谢琼瑛欣赏了一会阿姊给自己做的画,眉眼皆是欢色,回神帮她一起整理。

“离远些。”谢琼琚蹙眉,“你肝肾有疾,碰不得朱砂。”

“不入口便成,阿姊也太小心了。”谢琼瑛话这般说着,心中却如同浸了蜜,再看侍者端来的晚膳,遂含笑扶过胞姐,对案跽坐。

他屏退侍者,道是容他姐弟二人安静用膳,无需伺候。侍者领命退下。

谢琼琚原是强撑的精神,这会神色已经有些怏怏,拢在袖中的右手又开始打颤,遂也由着胞弟给她斟酒布菜。

只是酒过两盏,谢琼瑛给她舀汤时,面色一阵发白,木勺落在盏中,溅出水花。

“阿弟——”谢琼琚匆忙扶住他,“怎么了?可要传医官?”

“无妨!”谢琼瑛缓了瞬,“近来疲乏了些。”

谢琼琚见他眼神尚且清亮,细看唇畔内侧确实长了一个口疮,遂喂了他一盏温热的梨水,叹道,“当年阿姊若是嫁给定陶王,如今也无需你这般拼命。”

“阿姊说的哪里的话,彼时谁能晓得此时事。”谢琼瑛晃了晃脑袋,只觉涌上一阵恶心感,自个倒了盏茶压了压。

“膳毕,传医官好好瞧瞧,别旧疾又发了。”谢琼琚观他神色,给他又续了一盏梨水。

谢琼瑛仰头灌下,连声答应。虽身感不适,却依旧如顽童开怀。

谢琼琚温柔地看着他。

好半晌,方慢慢收敛了笑意,眉宇里多出几分愁绪,持盏给他再添茶水,“你说彼时不知此时事,绝大多数人当是如此。可是我的阿弟,向来聪慧,当未卜先知。”

“阿姊谬赞……”谢琼瑛本含笑进茶,话出一半转口问,“阿姊这话何意?”

“话面的意思。”谢琼琚提了两分力气,伸出右手持箸给他夹菜,“今日中山王式微,定陶王势起,阿弟难道不是早早便预测了吗?”

谢琼瑛蹙提眉不语。

谢琼琚扫他一眼,低声道,“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阿姊想着我们可要早做打算,投了定陶王?”

她覆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烛光里投出大片阴影,“想来你会同意的。阿姊猜想你很早就是定陶王的人。否则前两年,中山王府怎会频频出事?从长子到心腹属臣,一个个被精准击破!外敌再强,中山王府也是亲王府邸,外祖杜氏帮衬,妻族谢氏鼎力,如此权势……唯有出了内贼才能击垮吧!”

谢琼琚始终没有抬头,只继续簌簌低语。

“当年阿翁入殓日,那封揭发你姐夫的信,也是你的手笔,对不对?”

“你提出让我嫁给中山王,自然有那么一层明面上的意思。但是更深的,当是因为中山王好控制。一介草包纨绔,纵是自个王妃被座下臣子糟蹋了,他也浑然不觉。”

话至此处,谢琼琚终于抬起了头,膝行至伏案挣扎、口吐鲜血的男人身侧,将他面庞捧起,素指抹过自己艳红欲滴的唇瓣,喂入他口中,轻声问,“口脂好吃吗?”

“好吃的!”谢琼琚帮他回答,“阿姊煅了你送来的朱砂,混在口脂里。你既爱吃,来一回阿姊便喂你吃一回。日积月累总也够了!”

她抹去他唇边血迹,又喂他梨水,只被他蓄力拂开,两人各自跌在地上。

“口脂太慢,你来得却越来越频繁,阿姊实在受不住了。”谢琼琚爬起来,爬到胞弟身边,打颤的手拎起茶壶胡乱灌给他,“所以阿姊将攒下的朱砂直接兑在了这甘甜的茶水里……”

“你……你何时发现的?”直到此刻,谢琼瑛方攒出一句话来,夺过茶盏扔出去。

“半年多前吧,我有些想通了,为何这两年来,床帏之间齐冶从不出声,为何我唤殿下哀求他却丝毫没有反应,唤贺兰泽时会被磋磨的更狠,唯有绝望中喊你就能喘口气……”

“可是我想不通啊,我是你亲姐,我们一母同胞,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至这一刻,隐忍许久的女人终于释放出真实的情绪,揪起男人衣襟,厉声质问。

“谁、谁道你我是亲姐弟,阿母阿翁成婚日久无子,花十金将你买来做引子……如此而已。你压根不是谢家人!”

“你当日为保谢氏阖族,抛弃贺兰泽,二嫁中山王,不过、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你、不、是、谢、家、人!”

“所以,我自然要得了你……所有占有过你的男人都不得好死!”

“他们都该死!”

谢琼瑛亦吼出声,见怔怔发愣的女人,只慌忙仓皇爬向门口……

“你不是谢家人!”谢琼琚的耳畔还回荡着这句诛心又讽刺的话,一时失去思考的能力。幸得男人绊过的衣架倒下,将她从这又一重巨大的打击中唤醒。

殿中这两年被他换了奴仆,收走了全部锋利器具,营造出齐冶软禁她又恐她自尽的模样。

寻不到杀人的工具。

原也无妨,她原就是计划好的。

她奔上去用力拖回男人,奈何手足无力,拖了两步扔开了他,只将殿中烛台全部撞倒,地上灯油处处,星火点点,舔罗帐衣帛,延成火海……

他拼命挣扎,她疯癫哭笑。

后书载:

延兴十五年八月,长安西郊走水。

中山王妃谢氏与胞弟被困火中,救之不及,俱殁。中山王部认之乃定陶王所为,故破釜沉舟举事发难,京中大乱。十月,中山王败北,谢氏族没。

然梁皇室自废太子后,皇权不稳,民心不聚,天下苦梁帝父子久已。遂,四方诸侯群起,乱世逐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