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莞说这句话时候,眼眶发热。
要试图放下一段重要的过去,并不容易,其实最重要的还不是曾经的恋人,而是父母,再好的养子女又哪里比得上亲生骨肉了?
是的,她得承认,之所以要努力放下,不正是因为心剖一半还在那边,留恋舍不得离去。
弟弟去世了,父母给他扫墓,可等父母也去世了,谁还会给他们扫墓?
只是拂面的风是那样的真切,顾莞仰了仰头,她看见黑乎乎的粱枋檐瓦,庭院一棵大树簌簌抖动着,夜色中亭亭如盖苍翠葳蕤,这一切都前所未有的真切清晰。
她最终还是做下了这个决定。
是谢辞逼迫着她,也是她自己逼迫着自己,把覆盖的纱面全部揭开的时候,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她深呼吸,抹一下眼睛。
谢辞这辈子,最见不得就是她的眼泪,他急了,对不起。
夜风迎面吹拂,吹开他没有系紧的衣带,露出一点陈旧的伤痕,他下意识就是道歉。无论如何,都是他的不对和不好。
顾莞瞪了他一眼:“你是该道歉。”坏家伙,小混蛋。
救他还救出一笔债来了,挖心掏肺跟讨债似的。
今夜顾莞心潮起伏,但眼前的年轻男子,已经褪去了昔年的所有青稚,甚至不需要戴甲,就这么一站,肩宽背阔油然站出一种无声的威势。
唯一的区别,是身上又添了许多的新疤痕。
真是说他也不是,不说他也不是,喜欢一个人好像也不能说他做错,顾莞双肩一垮,行了,我回去了,你不许跟着我来了。
她抓起黑斗篷在脸上擦了一把,睁了睁眼睛,转身回去了。在二进院里转悠了许久,最后才推门进屋睡了。
二进院和前院正房只相隔一堵墙,谢辞侧耳倾听,那熟悉轻盈的脚步声上了台阶,踏入门槛,最后掩上了房门。
他推开一点后窗,东厢烛火已经吹熄了,雅雀无声陷入沉睡的寂静。谢辞这才轻轻掩上窗户,倒在床榻上。
虽然很记挂她,但此时此刻,无法抑制的一股巨大喜悦包裹他的全身,和他置身的这口深井的黑暗融合在一起,汇聚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滚动情绪,他连心尖都在颤栗。
谢辞其实已经敏感察觉到,她的心上有伤口。
但在这个至关重要的阶段里,他咬牙坚持着,一直坚持到今日她给出了确切承诺。
谢辞知道自己变了,从前那个纯洁无瑕的少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但在终于得到她承诺的一刻,他喜悦,他自责,但如果再来一回,他还是会这么做。
因为此刻的他犹如置身一个黑暗的深井之中,前方是巨大又充满危险的旋涡,绞杀盘旋心惊肉跳,他孤身伫立阴霾一步步往前走,不知尽头是何方,命运的齿轮滚动,随时都可能死。
在这样未卜的黑暗中,他就如同一只趋光的飞蛾,顾莞是他唯一汲取温暖的明光,“呲”地一声,再也分不开了。
这一份爱恋,最终深入骨髓,如飞蛾扑火一般,已非人力可分开。但终于,他等到了!谢辞睁眼片刻,抹了一下眼睛。
但最后,这个颀长的年轻男子终于露出一抹笑,他小心翼翼拉动颈项的链子,把那枚银色的玲珑扣解下来放在手掌心。
已见厚茧和粗糙的掌心,托着那枚擦得铮亮的小圆扣,他端详许久,最后放在唇边轻吻了它一下,把它按在心口。
谢辞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地面了,他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想,他要怎么替顾莞疗伤?
想到这里,谢辞愧疚自责快将他淹没了。一直以来,都是顾莞宽慰他鼓励他帮助他的,他却没有反过来帮助过她,甚至连她也有脆弱也是近来才发觉。
怎么可以这样?!
他心里有些想法,而且已经让人去做了,不知是不是这样对不对?
另外,脑海里又闪过二嫂说的,“傻小子,解决上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用一段新的感情覆盖它。
你听二嫂的,该凑上去凑上去,该吃醋吃醋,你喜欢她,你就表现出来让她看到!
这才是对的!
谢辞想了很久,最后学着顾莞劝慰他的那样子准备了一二三四项,但思来想去总觉的差了点什么,有些太生硬了,于是他又琢磨着该怎么样才能把它们软化一下。
谢辞把仅有的一点闲暇的所有心思花在这上头,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些准备最后大部分都没用上。
可能老
天爷都在帮他。
最后出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不管是谢辞,还是顾莞,都没敢太晚睡。
午夜过后,就赶紧调整心绪让自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情感只是这口黑暗深井中开出的一朵花,接下来一步错,很可能万劫不复。
只有在这个未
知漩涡中保存好自身,才能呵护这朵珍贵的花朵茁壮成长,最终成功开花结果。谁也没有任性矫情的资格。
他们必须保持充沛的体力和清醒的头脑。一夜无词。
次日一大早清醒,整个驿舍营区很快动了起来,卯正时分,銮驾启行,五彩仪仗和金红黑三色旌旗迎风猎猎,往南而去。
两天之后,抵达中都近郊。
远远望去,灰褐色砖石堆砌的城墙磅礴巍峨,沿着地面巨龙般往东西磅礴延伸,三层箭楼顶端是醒目红色,四角旌旗招展戍城兵林立,威严肃穆,富庶繁华,乡镇庄园民房从百里外就开始密集,一直到了近郊,民房鳞次栉比,稠庶得已经和城内无异了。
这就是整个大魏的心脏,五朝古都中京。超过了三百年王朝鼎盛中兴让入目皆是北地完全看不到的繁庶昌盛。
久违了,也很熟悉。
谢辞曾无数次在此地飞马驰过,就连秦关等人都来过好些次,甚至住过几年,故地重游,身份心境截然不同,滋味难以言喻。
至于顾莞,这虽然是她近期第二次返回中都,但赶得水都没心情喝一口的上次不算,这还是她第一次不疾不徐行走在驿道,打量这座繁华的大魏京都。
震撼没有,就是很感慨,来往避让的络绎百姓行人和道旁的不绝于眼的茶索酒馆,个个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往这边张望,老百姓很明显还沉浸在王朝中兴的余韵当中,他们绝对不会知道,这个王朝连下坡路都快走到头了。
其实就算没有北戎,按照这个趋势,这个王朝怕也撑不了几十年了。李弈早早准备起来,其实是很对的。
谢辞薄唇抿得极紧,这条官道他曾来回打马走过无数遍,那时候他父在母在兄长皆在,忠勇公府的每一个人都好好的。
故地重归,人事全非。
秋风萧瑟,他盯着前方中都城的方向,如琉璃冷色般的墨瞳一动不动仿佛冻结住一般。再往前一段,有个小火者过来传
话给谢辞。他换下蓝衫太监服悄悄过来的,并且先找的李望,李
望等他走了一段时间,才很低调打马过来,笑道:“谢兄,冯相刚传话,你随我直接去京营就是,哦,李兄也是,咱就不进城了,走吧。
在距离中都北城门大约三十来里地的时候,冯坤通知,谢辞等一行不用进城。大概是身份的缘故,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京营报到也就签到一下,这只是个调任借口,但凡外官进京都有几天休整假的,进去后很快就出来了。
已经正式踏入初秋了,北地秋风一到,很明显的,大片大片原野和道旁的芒草尖尖都泛起一点黄色,今天天气不是很热,微微的阳光下,吹来的风一阵阵麦子即将成熟的香气。
谢辞快马疾奔出了京营辕门,往这边跑过来,顾莞下马舒展筋骨,正有点百无聊赖踢着道旁的芒草,他驱马跑到近前后,翻身下来,牵顾莞的手往回走,怎么不进去?走,我带你见两个人。
他终于露出了一点轻快的神色。
顾莞兴致缺缺,她最近几天看谢辞都有点横挑鼻子竖挑眼,心情也不咋地,他冲过来就拉她的手,她还挺不乐意的,干啥呢乍就牵上手了呢?不过转念一想,两人从前也是这么一直这么牵的,现在说这个会不会有点此地无银?
然后这么纠结一下,就被谢辞拉着进了小庄子的大门。
这个小庄子,是他们自己的地方,顾莞被拉着跑进大门后,前面的谢辞一刹,他回过头来,笑道:莞莞,你瞧这是谁?
顾莞定睛一看,正房回廊台阶下,一个相貌温婉和她有三分相像的四旬妇人,正牵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清秀男童,男童和她也有几分像,母子两人一身蓝青棉布衣服,妇人有些忐忑望着这边。
顾莞:…
卧槽!这是原主,哦不,现在该也算她这身体的生身母亲和异父弟弟。
她惊讶,和那对母子乍对视一眼,蓦侧头看谢辞,谢辞看着她,那双琉璃般的黑眸流露柔光,他轻声说:“我想着,你可能想你娘和你弟弟了,就把让谢梓直接把她们接过来了。”
反正现在的话,估计冯坤也清楚知道这母子俩的存在了,再去掩藏反而不合适,索性不如接过来和他们一起了。
——前头
说过了,谢家出事之后,徐氏母子就被原主的继父扫地出门到庄子上去。
其实最初最初的时候,两人还没到肃州的时候,谢辞就说过要去信给秦瑛,让家里稳定下来之后,就让她雇个镖局去中都接人。
只是后来谢家一直没怎么稳定过。
再后来,谢辞收回谢家卫之后,和顾莞商量了一下,让谢梓南下中都把徐氏母子带回来,如果她们不愿意离开中都,那就重新另找个安全的庄子先安置下。
只是谁料后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谢梓还没回来,西北战场就连番巨变,然后谢辞直接投在冯坤门下,被调任回京了。
冯坤既然用他,那必然是先起了他的底,不知道徐氏母子的存在不大可能,那时正值谢梓重新安
排小庄子,必然也暴露了。
于是南下的路上,谢辞特地传令,索性把她们母子带过来,和顾莞团聚了。
初秋,午后阳光微微,谢辞站在树荫下,面庞和带着麦浪味道的风一样带着微微干燥的温暖和柔和,他轻声和她说:“你是不是想念她们了?”
原主的人生轨迹其实很简单,这辈子最大的伤痕和烙印大概就是母亲把她留在忠勇公府后改嫁,之后还生了异父弟弟。
母亲有了新的家,而她,不愿跟着一起去闵家,形影孤单,寄人篱下。
顾莞:……
但徐氏已经拉着那个小男孩快步走上来了,到了三步外停下,谢辞体贴松开她的手,退后一步。顾莞:……
……其实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她都已经把徐氏母子忘在脑后了。
不不,主要原主对留下她另嫁的母亲有着深深的怨,最重要经过五年的艰难流放生活,曾经对母爱的期待的心早已被现实磨砺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给顾莞留下来的深刻记忆画面,徐氏母子一桢都不占。
所以她并没有太把原主这个恋爱脑母亲和异母弟弟放心上,想着不连累对方,再适当拉一把保证安全,就当为原主尽了义务,这就可以了。
这真是一场超级意外的见面,顾莞惊了一下,无奈,只好赶鸭子上架了。不过她很快就发现,徐氏似乎并非原主和她以为的那样,不爱原主不把女儿放在心上。
元娘,元娘!
徐氏克制地站在三步外,小心上前一把,试探着拉了顾莞的手,没被挣开,她泪花立马涌上眼底,竭力忍住,这个和顾莞面相有三分相似、但留下了不少岁月痕迹,看着疲惫但能看出曾经是个大美人的妇人喜极而泣,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阿娘曾经去过铁槛寺监狱想打点,可是,可是……”可是那点钱,如泥牛入海,她很快就被撵走了,连停留都不许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