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人,是父兄生前最厌恶痛恨的权党首宦冯坤,朱红的麒麟袍如火刺痛的他的眼睛,馥郁醇厚的熏香他曾经因为这是冯坤至爱而厌恶半眼不看,此时此刻,却是那么浓郁又清晰的浸透他的五官全身。
走到这一刻,跪在这里,才发现每一息每一瞬和每一句话,都比自己想象中要不容易,但谢辞紧紧攒着拳,他哑声:我要谢家脱罪,我要当回谢辞,名正言顺领军,我要朔方!
朔方,包括了灵云定宿及大半个清水平原这一大片区域,连姑臧山和归夷州也囊括在内了。
从前有朔方都护府,但后来和李淳和谢信衷都认为北地越来越繁华,各个都护府管辖之地太大了,先后上书,最后才切割成如今的各州和各普通大小都护府的状态。
谢家卫回来之后,谢家暗中的一些产业也回归谢辞之手,秦显他们也如臂使指,但谢辞昨夜才骤然发现,他甚至一直都没能给顾莞铸一件合适的新甲。
新甲不难,他之所以一直没有留意这件事,是因为他并没有一个名正言顺属于他的地盘。
谢辞抛开一切,他要在这个污浊横流的世间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就必须拥有足够的权势,他得将整个朔方名正言顺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唯有这样,才能将灵
州至归夷都全部覆盖在内。
但这一霎心血上涌,内里情绪剧烈的翻涌让他双目泛起一种赤色的红。但他一字一句,哑声把这句话说完。
冯坤微微一怔,挑眉,朔方大都护?他这是要一手推翻了他父亲几经不易才最终上书促成的局面吗?
冯坤不禁哈哈大笑:好!你很好啊!
他不怕谢辞提要求,他就怕这些人没所求,有渴求可是好事,有渴求才会全力以赴为他驱使。很好,真的非常好!
眼前的谢辞,比冯坤想象中还要让他满意太多了,
一席话落下,可真是好极了!
冯坤笑声一收,俯身,一双斜挑的丹凤目凌厉又危险,艳丽到了极致,他冷冷道:“你要当回谢辞,没问题;你要朔方,我也可以设法给你。
但是,谢辞,你得先让我看看你的表现!
冯坤不再废话,招手,让谢辞两人站起来,他吩咐:“让秦显的儿子继续当黑甲少将,待以后时机成熟,再道你是秦显义子,把战功接回来。
这个非常简单。
到时想让谢辞当上这个朔方大都护,操作顺利成章,战功不缺,只有谢辞的前期表现让他足够满意。
短短时日,冯坤已经将所有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
至于你和李弈,准备一下,调防回京。
冯坤转过身,日光自大敞的帐门投在赤红牡丹绒地毯上,他艳丽双目一片凌然,目光自谢辞脸上移到李弈身上,居高临下,谢辞有的,你也不会缺。
谢辞和李弈“啪”一声单膝跪地:愿为冯相效犬马之劳!
中午离开督军行辕,天色已经阴下来了,呼呼的风声一下大了起来,卷起沙土碎石。
谢辞骑着快马,铠甲如铸铁般冷硬,他那双漆黑琉璃珠般的瞳仁泛着冷冷的色泽,在谢云等人无声的簇拥之下,快马驰进东营内门。
秦显陈晏苏桢等人早已得了讯,侯在大校场上,一时之间,目泛泪花。
尤其秦显,如今身体及不上从前太多,一时之间,捶胸顿足,嚎哭:“都怪我,都怪我!!”是他拖的后腿。
众人一时悲戚
又愤慨,那日卢信义所言,他们都在场,秦显甚至请求谢辞把那个黄铜信筒给他看过。
他在谢信衷身边这么多年,任灵州大都护这么许多年,见御纸只会更多的。这么一个身高九尺魁
梧雄壮的四旬大男人,当场眼泪无声地砸下来,一颗一颗大滴大滴砸在他自己的身上和黄泥地上。连陈晏这最理智的人,都一时泪盈于睫。
偌大的帐门前,谢辞颀长笔直的身姿冷硬且挺如山岳,他环视潸然泪下的大家,缓缓道:“我不能再让你们重蹈赵恒的覆辙。
必须寻找新的出路。
他们就是知道啊,他们就是知道,所以才这么难过!灰蓝无际的天空,广豪的大平原,这寰宇海内,竟然再也没有哪怕一寸他们的容身之地了吗。
秦显他们跪在地上,呜咽着紧紧拽着谢辞的甲袍,一夜之间,眼前谢辞仿佛穿越了无数年月,肩膀上压上沉甸甸的东西,他一夜彻底成熟,也一夜瘦削了不少。
好了,都起来,你们身上还有伤,快回去把伤先养好了。
谢辞俯身将他们扶起来,转身进了大帐,将接下来的安排——吩咐下去。废话都不说了,他们得活下去。
最后,秦显他们一抹眼泪,伏跪应是之后,先后回去了。谢辞一个人静静坐在首座大案之后。
半下午没有太阳,帐内有些昏暗,他无声坐了很久,才站了起来。
撩起帐帘,天光映入眼帘,同时看到的,还有站在不远处帐篷一侧的顾莞。谢辞的心,终于浮起一点暖意。
短短一天,历遍风尘而归,历经了人世间所有的残酷沧桑。
往监军行辕走了一遍之后才发现,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还有不容易,但他早已不再有任何抱怨申诉的资格,心里沉甸甸压着,却竭力放缓语气,去安慰秦显等人。
这是他应该做的。
否则他没有资格让他们誓死追随。
但这些的悉数种种,绷到极点也压到极致的情绪,在看到顾莞一瞬,却突然就泄开了一个口子。她的存在,就像一流暖洋,在这六月寒冬里,给予了他无限的慰藉。谢辞昨夜想得很清楚了,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必须要做的。在见到她这一刻,他也非常确定,确实是值得的。顾莞轻轻叹了口气:"
;杨花开了,我们走一走吧。
五月杨花开,在凉水两侧迎风吹拂,东风漫漫而来,细长的枝条翻飞起舞,细碎的白絮纷纷扬扬。
顾莞带着谢辞,两人沿着东大营的边缘,一路走到凉水大河,沿着河边走了一遍,找到了一个高丘,她拉着谢辞上了去,坐在丘顶上。
这个方向没有正对着杨花,却可以看到漫天的细絮在氛围飘荡,一整条凉水大河都尽收眼底,身后是茫茫原野,河水尽头是巍巍青山耸立。
地势很高,视野很开阔,迎面的风呼呼吹着,谢辞这么走了一路,又坐在这么一个地方,他心里终于舒服了些。
不知不觉,他下颌线条已经越来越冷硬,残酷的世道催人成熟。谢辞说:“我知道我要这么做的,我总要保住我想要保护的。”他冲顾莞笑了笑。
这么一笑,终于冲淡了他眉目间沉沉和冷硬。
到了今时今日,
谢辞反而不再提起父兄,他的父兄以身殉道,而他走向了截然相反的一条污浊横流的路。
但他想活。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事到如今,谢辞不想再想其他,他一条心,先拥有了活下来的资本再说。
谢辞侧头看顾莞,柳絮纷飞,又几点随风飞到丘顶,在她的脸畔和鼻尖飘扬着,天光落在她的面庞上,她肤色白玉无暇,像会发光一样。
他长开了,顾莞也是,少女柳眉杏目,五官精致绝伦,有着柔美如水的温柔目光,还有些勃勃生机的潇洒英气,美貌与气质交相辉映,美得不可方物。
但谢辞看她的,却从来不仅仅只有她的美丽,不管红颜白发,青葱苍老,她在他心里眼里,永远都是这么美丽,永远都不会被他人所取缔。
他慢慢侧头,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
他感觉到融融暖意,让他汲取到无数的力量。
谢辞伏了一会儿,直起身,小声说:“对不起阿莞,和离书我不想给你了。”他几乎是跪在她面前: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啊?
饱经风霜,才真的知道这个肩膀是有多么多么珍贵,谢辞甚至连一刻就不想等了,他卸去了所有的尊严,什么都不在乎了,跪在仰首祈求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