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斜影,昏阴与亮,她的脸迎着日头方向,半身一片亮堂堂的橘色,一双原就极明亮的杏仁大眼映着熹光,瞳仁被点燃了两簇小火一般地光亮夺目。
她眼睛弯了一下,冲谢辞挑了挑眉头,“怎么样?是不是高兴坏了?”
但确实的,谢辞先是一愣:“你要去?”
谢辞先前是不同意任何人和他一起去的,家里已拉锯战很久了,顾莞属意开个小酒馆,当垆卖酒什么的,言下之意就是过安稳的小日子,谢辞不但没意见还很支持,他对顾莞满心感激,她想做的他恨不得使全身力气去支持她才好,没能帮上已经很愧疚,从没想过又牵扯她。
他同样不肯让谢二嫂与他同往,他还有两个年幼的侄儿侄女,孩子需要娘亲。
谢辞反对得非常激烈,谁说也不好使,他闷声不吭就是要一个人上路。
但要说谢辞心底真的没有一丝彷徨吗?不尽然,春去夏尽,他今年仅仅十六,家门倾覆遭逢剧变,如巨石压顶摧枯拉朽,凄然而前路茫茫,他只有一个人。
所以顾莞突然说,决定要他一同前往,他诧异之后,一种空悬巨石忽然被放到地面的感觉,放下之前,他甚至都没察觉它是悬空的,空落落的身侧突然就有了依伴。
这是一种心灵的慰藉,他和顾莞千里跋涉一路拉扯,这种感觉甚至是旁人都给不到的。
“……真的吗?可是,你不是说想要开小酒馆的吗?”
他有点不可置信,得顾莞点头确认之后,他还有些手足无措。
顾莞忍不住笑了起来:“酒馆啊,我现在想想,还得进货、尝酒、保存,没尝好的话,还卖不出去,我就不想干了!”
她拖长一点调子,带着几分戏谑的苦恼,摇头晃脑说完,拉着谢辞的手,“快走吧,要帮忙上车了!”
她的笑酣畅自然,没有一点点勉强,谢辞也很快接受了她真的乐意去的,他高兴起来。
两人在窄窄的廊道奔跑着,一下子奔出了阳光下,带着点点微汗的侧脸和碎发顷刻感受到那炽亮的热意,谢辞急忙说:“和离书你别担心,我已经和娘亲商量过了,回头就能写!”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他恨不得马上做了。
……
不过两人最终还是没有和离成功。
荀夫人秉性温婉柔弱,谢辞是儿子,顾莞也是从小养大视若己出的孩子,手心是肉,手背是肉,她发现两人都是一般意愿的时候,虽然很难过,但最后还是点头了。
只是和离书最后还是没写成,谢二嫂制止了他。
如今谢明铭的伤势已经大见好转了,老大夫说,已经用不着他了。
谢家人也不打算久留再给人添麻烦,谢辞顾莞北上渠县之前,一家人就已经商量好去向,返程的时候,两人沿着汾水一路下来,最后找到了一艘比较合适的带舱房的半大渔船,买了下来。
适逢上游决堤,汾水边一大拨水上人家四散另外寻找安居之地,这个挺好的,机动性强,混在里头找地方停泊也不起眼,谢家人就决定暂时当一年半载或三两年的水上居民,等找到了合适安置的州县,再转回陆上。
谢辞顾莞出门的时候,谢二嫂已经把小镇的首尾处理干净了,那山羊胡胆子太小加上已经被老大夫挤压得干不下去了,收拾收拾跑了,让她十分无语。
谢二嫂跟踪一段,发现这家人心坏人怂,不是个敢卷土回来报复的,就放他们一马,掉头回来了。
至于老大夫在县衙有亲戚照应,他直言,在这条道上开医馆,他被迫救过不止一个匪盗,你们把首尾打扫干净了,只管放心去。
该收拾的已经收拾好了,谢家人行李不多,把日常用品装了一箱,再采买一些船上需要用到的东西,等谢辞顾莞回来,大家打包一下衣裳鞋袜,这就辞别了老大夫家。
大家分几批走的,毕竟五个孩子又是生面孔确实很惹人瞩目。于是顾莞带着荀夫人谢大嫂三嫂她们抱着妞妞先出发,谢辞谢二嫂带着三个大孩子收拾走后面,谢明铭贴上小胡子扮成了一个小个子男人,把头发衣裳扒乱点,远看看不出来的。
谢辞和谢二嫂把几个大箱子搬上板车,一圈圈缠上麻绳捆扎,谢辞解释:“二嫂,她不喜欢我。”
因为那两件事情,家里一直吵着,谢二嫂是率先支持他去往边关的,当时她沉默了少倾,就站出来支持他了,但她说必须得有个人和他同去。
现在,顾莞改变主意,总算皆大欢喜了,但和离的事,谢二嫂还是不同意。
荀夫人知自己耳根子软,更知道二儿媳妇聪明能干能顶门立户,更对谢辞顾莞没坏心,因此一劝说,她又迟疑起来,反过头来劝说谢辞。
谢辞只好先来给他二嫂解释清楚了。
——诚然,母从子,他已成年,若自行拿定主意强行把和离书写了,也不是不行。但谢辞不希望这样。到了今时今日,每一个亲人于彼此而言都弥足珍贵的,他希望在母亲嫂嫂的和颜下解决这个事情。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谢辞半跪在地上,把谢二嫂拉紧的绳索一并拿在手里,绑在板车底部,少年的面庞已经褪去旧时的俏稚,剑眉浓黑初露峥嵘,喉结已经很明显。
五官还是很漂亮,但已经看不出半分雌雄莫辨,初具铮铮铁骨之姿。
谢二嫂很感慨,她比谢辞大十多岁,她嫁入谢家门的时候,他还是个垂髫小儿,她和谢大嫂一同打理家务,这孩子是她看着一点点长大成人的。
听谢辞这么说,她只微微一笑,止住他的话头:“你听嫂嫂的,不然,你会后悔的。”
她想起那个仗剑而立的姑娘,笑吟吟地说,又有点伤感:“人这一辈子,能遇上一个风雨同舟又契合的伴侣,不容易。”
她想起二郎,那个红披沐风而来、一笑惊艳了时光的温柔青年,有些眼眶发酸。
大魏民风开放,二嫁常见得很,但于谢二嫂而言,不会再有了。
她这一生,都不会再遇上另一个谢二郎。
她会一辈子留在谢家。
不会二嫁。
“给自己一年时间吧。”
谢二嫂看着眉目犹有几分少年青稚对情爱懵懂的孩子,给了他一个借口:“父母之丧而守孝,斩衰二十七个月,总不能不全,致你和她于不义的。”
斩衰三年,实际是二十七个月,如今已是第二年了,一般大龄或有打算的人家,末尾那几个月,就会相看的了。
再给自己一年时间,倘若还是要和离,到时再打算不迟,反正两人都年轻。
谢辞恍然,原来是这样。
他立即点头,愧道:“是我错了。”
变故太多,他想为顾莞做上一二事情的心太迫切,竟是忽略了这个,是他的错。
谢辞坐立不安,只恨不得立即去给父亲上一炷香认错,又立即去向顾莞道歉。
谢二嫂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他们都不会怪你的。”
你是个好孩子,极好极好!
……
谢二嫂回头又向顾莞解释了这个。
顾莞这才想起,“没关系,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