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绿萼不敢再耽搁,忙进里屋取了羽缎对衿褂子,羽缎厚密,沾雪不湿,这种天穿再合适不过。

无奈绿萼翻箱倒柜半晌,怎么找也找不到。又想到合屋少的物件也不止这一件,定是谁趁乱偷拿了家去。

绿萼气急,恐外面的人久等,不敢声张,急急取了猩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袄子,供沈鸾披上。

茯苓本想跟着一起前去,不过临至门口,被沈鸾阻止了:“镜台上的锦匣有碧玉膏,拿着敷上,明日便可好些。”

茯苓红着眼:“郡主……”

沈鸾拍拍她手背:“宫里得有人看着,其他人我不放心。”

外头风大,只道这么一句,沈鸾已忍不住轻咳。

茯苓立刻听劝:“郡主放心,奴婢肯定死守在殿内,哪都不去。”

风雪飘摇,不好走路,何况还是半夜。

绿萼好几次想着人请步辇,都被领头的公公挡了回去:“姑娘还是快些,别让陛下等急了。”

绿萼无奈,只能一心伴在沈鸾身侧,小心翼翼搀着人往前走。

天寒地冻,望月楼建在皇宫西北角,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方瞧见塔楼一角。

领头的太监驻足,躬身低头让行:“郡主,陛下不让奴才们靠近。”

未尽之意,只让沈鸾主仆二人上楼。

十来丈的高楼,往日沈鸾都是乘步辇登楼。现如今塔楼阴森可怖,只绿萼手中提着一盏明瓦灯,勉强照清前方台阶。

宫中巨变,望月楼多日无人打理,满目苍凉,偶有柱子朱漆掉落。

沈鸾拾阶而上,连着在风雪中跪了三天,身体尚未痊愈。膝盖骨疼痛难忍,每往前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刃。

倏尔不留神,沈鸾脚步趔趄,险些一脚踩空,从台阶滚落。

“郡主!”绿萼惊呼。

幸而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人,然嗓子已然带上哭腔。

“你身子本来就没好,要不我们、我们先回去吧。”

望月楼昏暗无光,任谁看都知晓裴晏并不在楼上,无非是知道沈鸾膝盖受伤,故意叫她爬九层高楼罢了。

沈鸾摇摇头:“我没事。”

绿萼眼泛水光:“可是、可是……”

“后天是我母亲的头七。”沈鸾缓缓转过头,目光和绿萼对上,“沈家还有几百人口在诏狱。”

生死不明,她总不能坐视不管。

“可是陛下他……”绿萼低首。

以裴晏如今的作为,根本不可能放过沈家。

绿萼咬唇,冒着大不敬:“六王爷已经在回京路上,他和郡主向来要好……”

六王爷裴煜与先太子同为一母所出,性情却截然不同。少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国之将,手握兵权。

可惜远水救不了近邻。

何况以裴晏的性子,裴煜能否平安返京都不确定。

理清这层关系,绿萼慢慢垂下头,抿唇不语,认命搀着沈鸾往楼上走。

夜已深,窗外飞雪如棉絮,寒风呼啸,不多时,绿萼手中的明瓦灯悄然熄灭。

烛光用尽,只剩下满屋的黑暗。

幸好已抵达楼顶。

如之前所料,裴晏并不在此处,不知何时才出现。

望月楼设三门六窗,冷风鱼贯而入,身处其中,犹如坠入冰窟。

往日望月楼是摆设筵席所用,兴许还有用剩的灯烛,绿萼安顿好沈鸾:“郡主,奴婢找找里屋还有没有火烛,去去就回。”

沈鸾颔首。

天冷,身上的冬衣比并不足以御冷,指尖僵硬发紫,沈鸾拢紧袄子,倚在朱柱闭目小憩。意识渐渐涣散,恍惚间好像听见了母亲的斥责。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点。茯苓和绿萼呢,这两丫头怎么回事,都不看着你点。”

……母亲、母亲。

沈鸾低声呢喃,睁眼,四下寻找沈氏的身影。顺着声源往前走,沈鸾推开门。

沈氏好似就在眼前,罩着石青银鼠褂,鬓间挽着珠钗,嘴上虽是呵斥,眼底却全是纵容宠溺。

“大冬天的还跑出去踏雪寻梅,整个京城也就你有这个兴致,仔细伤了风。”

是了。

她和裴晏的初遇,就是在这样的风雪天。那年雪大如席,沈鸾和太子打赌输了,只能依照约定出门为其折梅枝。仗着对宫中地形熟悉,沈鸾不让宫人跟着,孤身一人跑入雪中。

不曾想雪迷了眼,没多时沈鸾便在宫中迷失路,误打误撞闯入一座陌生宫殿。

宫殿久未修缮,斑驳破旧,只殿外两株红梅开得正欢。门上的鎏金铜环褪了色,锈迹斑斑,沈鸾轻扣门响。

无意间竟推开了门。

一人从殿内缓缓走出,那人着一件半旧竹青长袍,剑眉星目,沉稳清冷。

透过茫茫雪色,沈鸾猝不及防,和裴晏对上了眼。

那时少女怀春,一腔爱意炙热,天真以为初见即是永远,以为海誓山盟可以永存。

只可惜,只可惜……

眼前白雾迷茫,雪珠子错迷了眼。

沈鸾往前踉跄半步。

她好像看见了那日,雪绽红梅,少女轻倚梅枝,捧着小手炉,云鬓珠钗,沈鸾穿一件杨妃色盘金彩绣袄子站在雪中:“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以及后来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沈鸾提着新学会的桃花酥,兴冲冲送到裴晏跟前,却无意听见对方的小名:“阿珩,这是你的小名吗?那我以后也要叫你阿珩。”

阿珩,阿珩。

双足忽的失重,风雪茫茫,沈鸾好似听见身后绿萼撕心裂肺的哭声。

漫天飞雪弥漫。

再然后,风声掩过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