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走十里不明,夏走十里不黑。
六时,天已大亮。
前阵南边发大水,死伤无数不说,洪灾导致的饥荒也令百姓生灵涂炭。
凡有祸事,必出山匪。
南边如今已经是民不聊生的状态了。当地官员担心被牵连,竟然将此事瞒报,等消息到皇宫时,已经是如今的局面。
龙颜大怒,凡是和此时有牵连的五一幸免。该贬的贬,该砍的砍。
最后将三皇子沈今安派去,处理这次洪灾。
原本这次是个顶好的机会,重华宫内一直等着消息,就指望能够顺着这次洪灾将民心所向的三皇子给拉下神坛。
结果不出半月,三皇子带着他的铁骑军连夜挖出多条水道,引水入江海湖泊,治理好了洪灾。甚至还自掏腰包开仓放粮。
今日早朝,龙颜大悦。三皇子虽未返京,朝堂之上,三皇子党羽的那些臣子纷纷向圣上进言,把他夸了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当初这个烫手山芋没有一个皇子敢接手,唯独只有三皇子,主动请求前往南边赈灾。
先前还等着看他笑话的那几位皇子此时全都哑口无言,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触了霉头。
沈净懿一并低着头,和几位皇兄皇弟们一同听着圣上对那位三皇兄的奖赏。
人还未到,奖赏便先至。
三皇子沈今安,此次治理南边洪灾有功,赐封号镇南王,赏府邸与免死金牌。
这是开国以来第一位皇子封王的先例。
朝中议论声起,几位皇子更是神色各异。有从容,也有妒恨的。
惧怕的更是不再少数。如今他的势力已经足够庞大,若是在往里添砖加瓦,以后要是想要扳倒他,就是难上加难了。
大太监宣:“有本奏,无本退!”
沈净懿行了礼,与众皇子退出大殿。
刚回到重华宫,就被早已得到消息的淑妃一个巴掌抽了个眼冒金星。
她身上的蟒袍朝服还没换下,白净的脸被打的红肿,嘴角甚至流出鲜血来。
“废物!”淑妃脸色狠厉,一脚将她踹倒,“这么好的机会,你个废物什么也不做!让他畅通无阻的将水道挖通,你安插在他身边的部下呢?半个月的时间,但凡中间稍微出个纰漏,那水道便也挖不得了,你这个废物竟然什么都没做!!你是嫌他沈今安在朝中以及百姓眼中的威望还不够吗?”
沈净懿被踹倒了也不敢站起来,哆哆嗦嗦的伏地跪着,哪怕朝服里面一层裹着一层,但仍旧能清楚瞧见她纤细瘦削的身形。
“母妃,那些百姓是无辜的,洪灾若不及时止住,只会有更多人生灵涂炭。”
淑妃顺手抄起手边的琉璃茶盏砸过去。
刚好砸在她后脑上,官帽砸歪了,乌发盘束成发髻,因为此时伏地的姿势,大片雪白的脖颈露在外面。
鲜血缓缓流下来。
沈净懿全身都在颤抖,但她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唯恐在母妃的怒火上添一把油。
“皇权争斗,必定会死伤无数。当初你父皇上位,清除异己又何止千人。这次不过死一些百姓就能将三皇子在朝中的威信消减。这么好的机会被你浪费了!”淑妃恨铁不成钢,怒目瞪着自己这个废物女儿,咬牙切齿的骂道,“当初若死的是你该多好,为何双生子里,死的是稚儿!”
沈净懿脸色刷白。
这些年这样的话,她听过太多遍。当年淑妃难产,肚子里的双生子只保住了一个。
本来怀的是一男一女,正当宠的淑妃当时完全可以借助肚里的皇子稳住地位。
唯独只差了这最后一步。
偏偏是个女儿。
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个女儿!!
那日,负责接生的产婆出来,同早就侯在外面的大太监说:“淑昭仪生了,是位小皇子。”
大离朝已经有了五位皇子了,她排行第六,便称一句六皇子。
她母妃也因为诞下皇子,从昭仪封为淑妃。
而沈净懿,自小便被当成男儿养。骑马射箭,四书五经。
淑妃前前后后给她请了无数老师,奈何她脑子愚钝,学的再认真也始终赶不上三皇子分毫。
三皇子沈今安是文武百官认定的下一位帝王继承人,也是百姓眼中的真龙。
更是圣上心目中的好儿子。
沈净懿,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比不过。
为此,她没少挨淑妃的虐待。
淑妃经常给她灌输这样的思想,她之所以痛苦,都是因为沈今安。
“你的痛苦全是沈今安造成的,他若活在世上一日,你就永远都是不见天日的蝼蚁。”
“这世上只有母妃才是和你最亲近的人,你的生命是母妃给的,母妃才是主宰你一切的神。”
沈净懿一生都活在沈今安的阴影里。他是蓬勃生长的松柏,而她是一株被他遮住阳光,在阴影中扭曲的菌类。
她听着淑妃的咒骂,听见她唤了玉公公进来。
察觉到待会要发生什么,她爬到淑妃身边,抱着她的脚拼命求饶:“是听一错了,听一不该不听母妃的话,母妃饶了听一这一回吧,求求母妃别把我扔进去。”她字字句句都是绝望。
淑妃嫌恶的踹开她,背过身去摆了摆手。玉公公上前,将她拖走。
沈净懿最后还是被扔进了蛇窟里。
里面漆黑一片,只能看见蛇眼里淡淡光亮,冷血动物的眼睛,同样也是冰冷的。
身后的门关上,沈净懿疯了一样上前拍门。
“求求母妃放了孩儿这一回,孩儿下次一定会好好听话,求求您放了我,求您了。”
她颤抖剧烈,整个人不停的往角落缩。
因为惧怕而冒出的冷汗如同迎头浇下了一通冷水,她的蟒袍官服湿透了,散落的长发也湿透了,凌乱贴在脸上。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脚一直往后退,可身后就是紧闭着的房门,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瞳孔收缩又散开,绝望的看着那些扭动爬向她的蛇群。
入夜,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在重华宫上方响起。
又被黑夜无声吞下。
沈今安今日回城,都城百姓一早就等在宫门口。
站在道路两旁,人潮涌动,望不见头尾。
这样的阵仗,放眼整个大离朝,也只有他一人能担得起。
皇宫内,几位皇子与文武百官早就等在殿外。
皇子们神色各异。
五皇子大概是其中最为放松的人,沈今安生母早逝,他从出生起就被放在五皇子母妃的宫里养着,与他也算是宫内关系最为亲近的人。
沈今安若登了帝位,他依旧可以守住这一世的荣华。
他闲庭信步,走到沈净懿身边,这位六弟自幼话少,模样却是众位皇子中最标志的,比那些公主们还要漂亮许多。
三哥芝兰玉树,继承了他母妃的神韵,以及圣上的天子气度。
但他的美,是男子的凌厉与硬朗,而非这位六弟的娘气。
五皇子对这位六弟没什么好感,平时见着了,总是免不了出言堵他一通。
“六弟今日这是怎么了,捂得这么严实,脸色还这般难看。怎么,你三哥要回来了,你不高兴?”
沈净懿淡看他一眼,又不动声色的收回,始终一言不发。
面对她的沉默,沈慎言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这大离朝堂之上,除去沈今安,沈净懿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
他舅舅是当朝国师,文武百官追随三皇子,却也要给国师几分面子。
再加上他生母又受盛宠。
只是可惜,这六皇子自己不争气,没二皇子嘴甜,也没三皇子的能力,唯独命稍微好一些。
“三哥平日对你可最好,以往带兵出征,得来的战利品那可都是直接让人往你重华宫里送,对我这个同母带大的弟弟都没这么好。”
他这话里的讥诮沈净懿听得一清二楚。
那支铁骑听命于沈今安,甚至连当朝圣上都没办法直接向他们下达命令。
当年匈奴进犯,边境屡战屡败,还被敌方掳走了军师。
这等屈辱,最后在沈今安亲自出征后,力挽狂澜,非但夺回了丢失的城池,还斩下对方将军的头颅悬挂在那柄银枪上,挂在城门口七天七夜。
民间传言他是骁勇善战的杀神,是庇佑整个大离朝的神佛。
可在沈净懿眼中,她是自己最大的阻碍,也是她的宿敌。
她终有一日,要亲手杀了他!
袖中伤痕累累的那只手,恶狠狠地攥紧。
日上三竿,马蹄声靠近,宫门大开。
为首的男子一身黑甲,长发高束,一阵风吹过,高束起的长发被风吹晃。
就连每一根头发丝好像都裹满了耀眼的光。
佩剑握在手中,连刀鞘都泛寒意。
跟在他身后的那支铁骑军止步在宫门外,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
身边的宫人上前,替他卸掉黑甲。
内里的素色常服,让他褪去了穿着黑甲时的生杀戾气。
比身侧宫人要高出一个头的身量,那身蟒袍朝服套上来,被窄腰宽肩给衬开。
穿戴甲胄时,他是战场上的厉鬼。而换上这身朝服,他又是皇宫内尊贵显赫的三皇子。
文武百官朝他行跪拜礼。
沈净懿同几位皇兄皇弟站在一侧,等着他进殿面圣。
沈今安走至她身侧时,脚步停下,眼眸垂着,目光落在她身上。
沈净懿抬眸同他对视,漆黑的眼珠,全是遮掩不住的恨意。
他沉默片刻,忽而勾唇笑了。
极轻的笑,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