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当时不知道,只是有天夜里忽然心悸惊醒,无端落下泪来。后来边关传来消息,说玄策军那支主力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所幸援军及时赶到救回了少将军,她以为她那一夜只是感应到了他的难过。
想他如今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崭露头角,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如何能与相国之女结为连理?这是帝王心中的大忌。他比从前更小心谨慎也是应当。
裴雪青指了下他的来路:“你回去时,沿着这条木桥慢一些走,我最后把你当成他一次,就当他今日在这里同我告别了,可以吗?”
却只有她知道,他本就不是纨绔,她清楚他真实的面目,她总觉得他有哪里真的不一样了。
她向阿兄旁敲侧击地打听书院里的事,打听有关他的一切,在他看不见她、或者视而不见她的地方悄悄关注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
“你说。”
裴雪青紧紧闭上眼,颤抖着压下一阵心悸,难忍地背过身去。
可是他没有。
那一晚,他想说又不能说的到底是什么?
彼时前线战事吃紧,她以为他担心自己无法活着回来,才说这样的胡话。
裴雪青将眼底模糊视线的泪擦掉,静静目送他转身,看他走上木桥,迈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慢慢地一步步越走越远,一直走到木桥的尽头——
裴雪青背着身眨了眨眼,眼泪大颗大颗淌落。
可她安静地等着,却等到那一日在酒楼听说他与永盈郡主私会之事,等到那一日在书院亲眼看到他与郡主亲密无间的样子,等到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他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见到她……
他说可他又觉得,那个小少年只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并不是他,他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也能感觉到他与他不同的性情和想法。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裴雪青出了会儿神,回过头去,“就像他说,他很早就梦到过你,但他是不是其实在出征前夜才知道你的存在?”
自他回京后迟迟没来与她碰头,这两个月,她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频频出席王公贵族们的宴席,都是为了找机会见他。
元策:“……多谢。”
可每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他,却都发现他目之所及根本没有她,连一次眼神的交汇也不曾给她。不像从前,不管她的目光等在多远的角落,他的眼睛总能找到她。
倘若这世上真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以他的身份回到了京城,当那个人发现那枚被悉心藏起的衣字佩,比起裴雪青的裴,他更可能联想到的是姜稚衣的衣,不是吗?
她微笑着扬起手臂,朝那道即将消失的背影用力挥了挥,眨眨眼,眨下滚烫的热泪来。
“他生时为质,做不了自己,走后至少要留得安宁。我保护不了他,至少现在可以保护一下他的家人。”
于是她突然有了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猜想——
元策目光一闪:“你……知道?”
所以当那天,他向她递来一包能要她性命的糖,她在伤心、委屈,甚至萌生出恨意之后,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想她就耐心等,等他觉得时机合适,总会来与她解释。
缓了许久,裴雪青抬起眼,望向西北的方向,哽咽着轻声问:“他走的时候……疼吗?”
元策僵握了许久的拳:“对不住,我——没有救到他。”
想起他与她在汀兰水榭谈天说地之时,曾说自己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在边关的泥里雨里挨打,梦里他爹像训练死士一样训练他,让他与玄策军最强的战士厮杀,当他被打倒,不能喊痛,得在最快的时间里爬起来还手,否则头顶的刀便真的会落下……
她开始胡思乱想,想起越来越多的往事。
更久的死寂之后,元策再次点下了头。
他递来那包糖时的神情,好像当真不知道这会要了她的命。
“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今年五月里……”
她以为这些天的辗转反侧已经让她做足了准备,她以为她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心情已经胜过她对这个答案的恐惧,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她为接受它所做的一切努力,好像都成了白费。
那一夜,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心事重重,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留下那么一句话:“若来日再见,你发现我与你相见不识,就当我们从未相识,不要再找我,也别再等我。”
“他是不是已经……”裴雪青深吸一口气,“已经不在了……”
元策沉默良久,有些艰难地点下了头。
她想这个猜想如此荒诞,应当只是万中有一的可能,期望着他今日可以像个负心汉一样彻底地回绝她。
元策点了下头。
她默念着这四个字,恍惚间,突然想起当年出征前夜,他来见她的最后一面。
元策默了默,点头:“好。”
她可以理解他如今无心儿女情长,却不相信他会去与另一个姑娘儿女情长,且还是在未与她做个了断的情形下。
思虑几天几夜之后,她焦躁难安地叩开了沈府的门,坚决地一定要见到他。
元策抬起眼来。
可时隔三年重新回想,联想他回京之后对她的态度……若他担心自己战死沙场,那也应当是无法再与她相见,为何会有“相见不识”的说法?
她明明已经追着这个答案,奔走两月之久……
今日在沈府的一切,全都印证了她的猜想。
不认识她……
裴雪青挤出个笑来:“也不是白白替你保守秘密的,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元策眉头皱起,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握成拳,没有作答。
就像这段日子他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也是真的全然不认识她。
裴雪青低下头收拾好眼泪,长出一口气:“你放心,我与他的事连家父与家兄都不知晓,今日这些话只会留在这个水榭里,今后无论你用他的身份做什么,都不必顾忌我,我也不会与任何人说。”
的确,大家都说他变了,一个少年人,先历丧父之痛,又独挑重担,三年间几经生死大难,若性情毫无变化,反而成了怪事,没有人觉得他变了有什么不对,再不着调的纨绔,经历了这些也是会长大的。
裴雪青像哭着又像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若不是这样,我可能还要被蒙在鼓里更久,我早一些知道他的去处,这世上就多一个人念着他,不是吗?”
“还有回京以后,我不知道——”
裴雪青不再说话,好像想知道的已全都问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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