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要见皇帝, 江嘉鱼头发顿时发麻,一种发自内心的抗拒涌上来,然而这并不由她做主, 甚至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她直接被宫人领出宗人府的大牢。
揣度着对方说话的态度尚可,江嘉鱼客气询问:“敢问这位公公, 皇上可还召见了其他人?”
这个其他人自然是指当日在山洞里的人, 如林七娘、桔梗、忍冬以及谢泽白鹤主仆。
为首的廖太监眉眼带笑, 态度颇有几分客气。他虽是奉皇帝之名行事, 可也知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按如今的局势看来, 这位江郡主且出不了事。
他撞见过帝后争执,谢皇后话里话外那意思都是既然无凭无据那就按照意外来处理对各方都好,毕竟谢大公子也被卷了进来, 至今也在看押当中。
深居简出的南阳长公主往宫里跑了好几趟,自然是为江郡主说情。
还有朝堂上,无论是谢相还是崔相都请皇上早日定夺,免得悬而不决引发不必要的满城风雨。
四皇子一系话里话外也都是意外。
三皇子一系倒是想把罪名按在四皇子身上, 只着实没有真凭实据,倒是三皇子厌胜帝后以及两位皇子板上钉钉, 被弄得灰头土脸, 显然处理下风。
如此看来, 要不了多久,江郡主就能重获自由。
也是, 无冤无仇, 江郡主怎么会害三皇子, 也没那个胆量害三皇子。
只是运气不好, 被困在山洞里,遇上这无妄之灾。
“据咱家所知,还传了林姑娘。” 廖太监客客气气道,没准能遇上,也没必要隐瞒。
江嘉鱼心里一沉,等了等,没听到其他答案,便直接问:“没传谢公子还有我们的随从?”按理来说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廖太监摇头:“没曾听闻。”
江嘉鱼抿唇笑了笑,没再追问,暗暗纳闷是派了另外的人传,还是压根就没传,只传召了她和林七娘?她捏了捏手指,那股不安变得更浓郁了些。
忽然之间,江嘉鱼听见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心里一动,加快脚步往转弯角走,没等她转过弯,就看见林七娘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
“表姐!”
林七娘眼前一亮,刚想加快步伐,却被传令的宫人扯住,语气带着几分恶劣:“做甚!”
林七娘眼神暗了暗。
江嘉鱼扫了一眼那宫人,自己加快步伐上前,端详林七娘,苍白面容上带着些许擦伤,双手带着降落未落的血痂,明显受过刑。
这一点,狸花猫早告诉过她,当时在山洞的那些人中,唯独自己、谢泽以及四皇子没有被刑讯,其他人都未能避免。相对来说,林七娘受到的刑罚略轻一些,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无人因为刑讯而丧命。
被囚禁这十几天,江嘉鱼十分懊恼,懊恼于三皇子的倒霉,他怎么就好死不死地自己把自己摔死了。
至于后悔,她还真没有,后悔什么,后悔逃跑还是后悔撒药粉?若是她们不跑不反抗,一旦被三皇子抓住,谁知道是个什么后果,她和林七娘加起来都不是三皇子的对手。
至于三皇子会被石笋刺死,这个意外,实属出人意料。她们的本意只是想摆脱三皇子,只要等到桔梗忍冬回来,独身一人的三皇子便不足为惧,谁知道三皇子会这么寸。
寸到江嘉鱼都觉得是不是因为用小人咒亲爹亲兄弟,连老天爷都忍不住要收走这个畜牲。那老天爷就不能换个时间换个方式收走这个祸害,非得殃及她这条池鱼!
无视领着林七娘的宫人,江嘉鱼小心握住她的手臂,近看更能看清楚受过夹刑的手指伤痕累累。这是一双巧手,能化妆擅女工。
“表姐,我不要紧,”确认江嘉鱼气色虽然不太好
却没有受伤的痕迹,林七娘五脏六腑落回原处。她吃过苦受过罪,那些刑罚对她而言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可表姐金尊玉贵长大,哪怕在山洞里也未受过皮肉之苦,幸好外面那些人还有些用场,能护住表姐。
林七娘若无其事地道:“也就前面几天受了一点罪,之后就没再上过刑。”
江嘉鱼有一堆话要说,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遂扯了扯嘴角:“那就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想来很快就还能出去了,到时候请个好郎中。”
被带出宗人府牢狱之后,姐妹二人被带上同一辆马车。
饶是如此,江嘉鱼和林七娘也没说太多,只怕这安排是故意为之,外面的人这会儿应该都竖着耳朵,想听听她们会说什么。
这么看来,皇帝终究还是心存疑虑,或者是无法接受手足相残,也无法接受意外这个说辞,私心里更希望找出个凶手来抚平丧子之痛。
“表妹,这几日你受苦了。”
江嘉鱼嘴上说着无关痛痒的话,手指在林七娘掌心里写字,把很可能只有她们被皇帝召见以及桔梗她们都受了刑但是什么都没说以及四皇子的侍卫发现了尸体却自作聪明掩藏的事都简单告知。这般好叫林七娘心里有数,回头不至于被诈出什么。
“我还好,表姐你的病怎么样了?”林七娘只当有人暗中传话给她,并未多想,口中配合着江嘉鱼的话。
……
末了江嘉鱼写最后一句话——进宫后,你能不说话就别说话,尽量别抬头。
林七娘满脸伤痕却有种凄艳,正应了现代流行一时的‘战损妆’,而皇帝是个老色鬼,谁知道死了儿子会不会色心不死,只恨时间匆忙条件有限,都没机会掩饰容貌。
七娘怎么就不更狼狈些。
江嘉鱼郁郁地想。
林七娘抬眸望着江嘉鱼。
江嘉鱼知道她聪慧肯定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用口型道:“我和公孙煜的婚是钦赐,不会有事。”单从没对她动刑这一点上来看,皇帝还是有几分顾忌她背后的江氏和留侯。
林七娘慢慢笑起来,五指收拢,握住江嘉鱼的手指,同样无声道:“我们都会没事的。”
江嘉鱼小心回握,避开林七娘指尖伤口,也认真道:“我们都会没事的。”
但愿吧。
然而,这世间越是不想发生的事情越会发生。
心理学上有个著名的墨菲定律: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江嘉鱼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留意到皇帝乍见之下的惊艳,之后目光落在了林七娘身上,那是一种非常恶心的目光,就像鬣狗看见了柔弱的羚羊。
那一瞬间,死了儿子也没死色心的皇帝心态发生改变,他亲自传召江氏女和林氏女是打算做最后的确认。在他看来,这两人是最好突破的环节,比那些可以大刑伺候的奴仆侍卫都好突破,闺阁女眷能见过多少世面受过多少惊吓,倘若心虚肯定会露出马脚,至于宗人府那般废物稳不住个子丑寅卯,只怕是被人打了招呼。这一阵以来,可多得是人替江氏女说情。
私心里,皇帝还是更偏向于是四皇子杀了三皇子制造成意外。只四皇子坚决否认,皇帝没看出破绽来,下面的侍卫也只承认掩埋尸体不曾谋害,然而生性多疑的皇帝就是不信。
所以他打算亲自审问江林二女,不是想定四皇子的罪,而是想寻一个答案,到底是不是四皇子杀了三皇子?还有谢泽这些人又是否知情而故意包庇四皇子。
可当江嘉鱼和林七娘被带上来,皇帝晃了晃神。不期然想起当初许清如说江氏女容貌还在名满都城的崔萧二女之上,原来不是夸大其词。
可惜江氏女已经赐婚公孙煜,倒是林
氏女,皇帝目光定格在林七娘身上,眸底温度渐渐上升。
林七娘没有抬头,她垂首跪在冰凉的白玉石上,似乎是察觉到强烈的关注,下意识悄悄抬了抬头,猝不及防撞进帝王欲念翻滚的眼底,瑟缩了下,慌乱低下头,受了惊一般。
谢皇后瞥了一眼皇帝,又扫了一眼慌乱跪在那的林七娘,眼底掠过一丝轻嘲。她本是怕皇帝做出荒唐事,遂顶着皇帝的不悦特意赶来。只要不是把邪念动到江氏女身上引来非议,看上了林氏女也就看上了,死了个三皇子,皇帝一肚子邪火,不肯善罢甘休。得了个绝色佳人,也好安抚下那火气。
生了心思,皇帝的态度也就和缓了几分。
那些问题都是当初在山洞里,谢泽反复质问过江嘉鱼和林七娘,又在宗人府大牢中被来回问过。
谎言说上一千遍也就成了真的,又有关生死,死的还是个合该天打雷劈的人渣败类。
无论是江嘉鱼和林七娘的表现都堪称毫无破绽,尤其是皇帝心不在焉的情况下。
皇帝摆摆手:“那就这样吧,带下去。”
待江嘉鱼和林七娘离开,谢皇后徐徐开口:“陛下可看出什么来?”
皇帝唔了一声:“瞧着倒是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谢皇后笑了笑,要是能被皇帝看出不妥来,宗人府的人早就审问出来,还轮得到皇帝。酒色早就掏空了他的脑子,只剩下一堆废料,三皇子尸骨未寒,他这个当父皇的却对着个嫌疑人动起心思来,简直荒谬。这样子的荒谬倒也好,省得他咬着不放口,一直拖下去,闹得沸沸扬扬人心各异。
“皇后可有觉得不妥的地方?”皇帝转而问谢皇后。
“臣妾也没觉得何处不妥,” 谢皇后下了定论,“看来她们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便是有什么不妥,也没必要再节外生枝,死了一个三皇子,甚好,省得萧氏一系上蹿下跳胡闹,内耗国力。
皇帝看了看谢皇后:“既如此,就放了吧,景元也是,这一阵子倒是委屈景元了。”
谢皇后笑道:“陛下言重了,这都是他应当应分的,没照顾好三皇子,说起来也是他的过错。”
想起三皇子,皇帝脸色阴了阴,一面怜惜他英年早逝,还死因成谜,没个具体说法。另一面又痛恨他竟敢用巫蛊之术诅咒自己,没有人伦,丧尽天良。
皇帝恹恹地摇了摇头:“景元也不知道老三在山洞里,不然老三也不至于落得那个下场,说来也是老三自己混账,竟然听信一个女人的蛊惑,孤身进入山洞行不轨之事。”
提及黄三娘,皇帝就咬牙切齿,死在山洞里便宜她了。无缘无故老三怎么知道有关于那个山洞的无稽之谈,显然是生活在附近村落的黄三娘进了谗言,蛊惑老三行巫蛊之术。可恶的黄三娘,可恶的黄家,然而就是活剐了黄家也于事无补。
愤恨涌上来,皇帝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疼,他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道:“朕乏了。”
谢皇后便告退,走出宫殿,她的眼神变得若有所思,自从三皇子四皇子失踪之后,皇帝的头疾越来越严重了。
一直到回到马车上,江嘉鱼才变了脸色,还不敢出声,只忧心忡忡望着林七娘,色鬼皇帝分明是动了色心。
林七娘心下愧疚,她知道表姐看出了皇帝的心思,表姐担心她,在表姐看来,皇宫是龙潭虎穴。
可她并不害怕,甚至等着这样的机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是老天爷都在帮她。
山洞里那些日子的惴惴不安,大牢之中的刑罚加身,再一次让她知道权势的力量。
明明是三皇子该死,她们却要担惊受怕承皮肉之苦,只因他是皇帝的儿子,无凭无据就能决定她们的生死。
何况谢泽
这人未必可靠,万一他以三皇子之死威胁表姐怎么办,此人分明狼子野心对表姐图谋不轨。
这些话,却不好说出来,甚至都不能表现出来,林七娘只能勉强地笑了笑。
恰当时,一个宫人追上来传出皇帝放人的口谕。传到坐在马车里的江嘉鱼耳中,她不喜反忧,这么快的反应,只怕大半是冲着林七娘来的,如此看来,皇帝势在必得,这可如何是好?
稳了稳心神,江嘉鱼挑起窗帘问:“那我的婢女是否也会放出来?”
传话的宫人含笑道:“这是自然的,请郡主放心。”
江嘉鱼略略放心,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马车辚辚,载着江嘉鱼和林七娘前往临川侯府,因为事出突然,府里并无人得到消息。
直到她们进了门,在家的五夫人祝氏以及林家姐妹们才急急忙忙赶来。宗人府不允许探监,也就把外面的人急得团团转。
“你们可算是回来了,急死个人。”林五娘喜出望外,发现林七娘的伤势又大叫起来,“他们竟然对你动刑了,简直岂有此理!”
“七妹。”林元娘小心捧着林七娘的手。
林三娘怒声骂:“那些人怎么下得了手。”
林四娘问江嘉鱼:“表妹,你可有受伤?”
……
听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关心,江嘉鱼终于有了自己脱离山洞回到人间的脚踏实地感。
最后还是祝氏压下叽叽喳喳的林家姐妹,无奈道:“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先让淼淼和七娘回去梳洗一番,再让郎中瞧瞧。”
林五娘一拍脑门,忙忙点头:“对对,赶紧让郎中瞧瞧,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尤其是七娘的手。”
如此林四娘林五娘簇拥着江嘉鱼,林元娘林三娘簇拥着林七娘各自回院落。
沁梅院里,古梅树兴奋极了:【可算是回来了,老夫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狸花猫时不时就和江嘉鱼暗中见面,倒没什么特殊,懒洋洋地瞄了一眼之后继续趴在阴凉处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哪只母猫。
赤狐绕着江嘉鱼转了一圈:【嗷~~~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倒霉。】
江嘉鱼望了望他,觉得自己的确挺倒霉的。
在古梅树的喋喋不休之中,江嘉鱼洗了这一个月来的第一个热水澡,换了好几遭水才算是洗干净了。在牢狱中,洗脸什么的倒有,可洗澡那真是痴心妄想。
待江嘉鱼从浴桶里出来,林伯远已经等在外头。
林伯远本是在外面打听消息,一听家人传话,立马赶回来,见了江嘉鱼激动的是热泪盈眶,抱着外甥女就是一通哭天抹地。
“我可怜的儿啊,都瘦成什么样了。”
江嘉鱼觉得真正瘦的是林伯远,将军肚小了一大圈,一张脸上挂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可见这一阵都没休息好。
“没事,好好养生一阵就养回来了。”江嘉鱼哄林伯远。
林伯远吆喝着郎中过来:“快来看看,可别伤到根底了,你原就体弱。”
郎中赶紧上来把脉。
江嘉鱼就说:“还好,宗人府替我请过郎中熬过药。”说起来她这坐牢待遇还是相当可以的,远比在缺衣少食的山洞过得还好。
“回头得去谢谢留侯和长公主。”林伯远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们林家可指使不动宗人府。
江嘉鱼点头。
郎中望闻听切结束,说的也是无大碍好好调养补元气。
林伯远又把江嘉鱼上下打量一番,除了气色憔悴,连个擦伤都没有,这才把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拉着江嘉鱼问这一个月的情况。
江嘉鱼尽量捡着好的说,还是把林伯远听得两眼泪汪汪,便是边上林四娘林五娘
也都觉得江嘉鱼和林七娘着实受了大罪。
苦尽甘来的江嘉鱼反倒觉得还行,过去了便好。
好不容易送走林伯远,江嘉鱼又和林四娘林五娘去看望林七娘。她才是真正的受了罪,好在都是皮肉伤,没伤到内里,也是调养的细功夫。
吕嬷嬷细细留神着和姐妹说话的江嘉鱼和林七娘。在传出三皇子死讯之后,她第一反应是四皇子,第二个反应则是林七娘。
只四皇子和三皇子矛盾太深,加上萧氏推波助澜要把罪名落实给四皇子,所以外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两人。然而且不说之前的矛盾,单是三皇子见色起意被害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何况别人不知道,她可心知肚明,三皇子和江林二女有过节。
这话她暗中传给过主子,主子传话让她悄悄关注不可声张。她懂,哪怕不是四皇子杀害了三皇子,也只能是四皇子不能是旁人,这样才能争取来最大的利益。
吕嬷嬷收回目光,倒是看不出来什么,回头还得细细问一下林七娘看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
稍晚一些,林予礼和临川侯前后脚回来,少不得又是一番问询。
即便是面对林予礼,江嘉鱼也没说出真相,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就当三皇子是意外而死便是。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的确是意外,只是多了一点波折。
“回来了便好,下去好好休息吧。七娘留一下。”临川侯淡淡开口。
江嘉鱼微微一怔,林老头单独要和七娘说什么?有关三皇子的事,还是皇帝?
临川侯找林七娘要说的就是皇帝,皇帝召见了他,原本他以为是为了三皇子的事,孙女外孙女都牵扯进一位皇子的死之中,临川侯这段日子有多忐忑就别提了。
在不安中进了宫,万万没想到皇帝问的竟然是林七娘可曾婚配。
一愣之后,临川侯恍然大悟,是的了,林七娘美貌倾城,连四皇子都心动了,更何况是好美色的皇帝。只是在三皇子刚死这个节骨眼上……临川侯压下那点子齿冷,恭恭敬敬回答:“禀陛下,微臣孙女还在孝中,尚未婚配。”倒是和四皇子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可四皇子从未明示暗示过,那么他自然不好多说。
一时之间,临川侯有些可惜,与其跟皇帝,真不如跟四皇子好。如今三皇子死了,九皇子尚在襁褓之中,如无意外,四皇子就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