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清卿在真正感觉到,师父真的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回头一瞧,从山崖离开的路,早就被火舌占据,辨认不出的残缺四肢正在熊熊烈火中熔化燃烧。温黎和之雨的身影都已不见,整个灵灯崖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大海平静地目睹了立榕山从葱郁变为灰烬的过程。
此时孤零零地吟唱着,一首哀伤无尽的挽歌。
「好……好啊!」清卿看着天空,此刻天地间一片混沌,甚至连白天还是黑夜都分辨不出来。仰天长笑几声,一口血沫子顺着喉头翻涌而上,溢出嘴边,「既然都那么想要《翻雅集》,都那么想要白玉箫,我今日便吹给你们听!」
衡申师兄、绮川绮琅师姊,还有雪……你们,听得到么?
还有师叔和太师伯,你们听得到,听得到,是不是?
清卿吃力地把箫竖在嘴边,闭起眼,脑海中的旋律一首一首,流淌而出。清卿已然不记得自己写在一块帕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可自己下山之中,收集到的那残缺不全的《翻雅集》,正无意识地从手指尖倾泻下来。
令狐家最后的少女,已然耗光了力气。那微弱的气息从木箫中穿出,手指微微颤抖,仿佛每移动一个指关节,那冰凉的疼痛便直穿心口,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用手扶着地,清卿顾不得坚硬的岩石割破了手,软绵绵地坐在地上。第一首从《徵篇·渡魂》开始吹起:
「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那一夜也是一场烈火,碎琼林的冷风被一场大火浇灌。被阿楼缝在江夫人枕头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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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谱仍然不知所踪,可那粗糙的竹简却躺在了烈火的梦乡里,连同本属于南林的千珊先生,唱着唱着,也随那《渡魂》的旋律,一起悄悄地离开了。
千珊先生不会再回来。而莫陵枫师公,也早已不是宓羽湖的先生。
之后,是那首《角篇·落梅》:「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第一次听到这首曲调,自己与南嘉攸在玄潭之上,浑身浴血,各自没能完成作为弟子后人的使命,却又各自捡回一条性命。
接着便是阿楼抱着阮的那一曲,自己甚至走火入了魔,赌气之下只身跑到北漠。
正是那一次,自己真正意识到——令狐清卿,早就离不开那把七弦琴。
还有那《羽篇·船歌》,虽只是艄公随口所作,却也是登船偷鸡那一早,兄弟姐妹四人效仿古人义结金兰,忘却江湖烦忧,好不一场痛快!
星星的骨笛,公输王的竹笛,百花仙子的琵琶……清卿只有自己行走江湖一遭,才能将这人世间的温暖和险恶明白个彻底。而如今,即墨少年的尸骨埋在夜屏山的大雪之下,公输王还在北漠生死未卜,而百花仙子,或许已然回了蕊心塔,却再也见不到赠她琵琶的莫先生。
一丝苦笑浮现在清卿嘴角。
风霜雨雪,刀剑依旧,而故人又在何处,轻笑春风?
那呜呜咽咽的箫曲近了尾声,清卿连看向大海的力气都没有,只好闭起眼,凝滞一瞬,手指处流淌出最后一句旋律: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清卿想起八音会那天,画在之上的一只火凤。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露出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神情——自己当初究竟是如何能写下「长堪雪满头」这样的句子呢?
明明自己一生,都在不同的大火之中撕心裂肺,又浴火重生。就连当初和自己一同抽中了火凤凰的南家二公子,此刻也逃不过被立榕山这一场大火吞噬的命运。
「枝下长堪雪满头,长堪雪满头……」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清卿长长吐出那口气,似乎拼尽了力气,想让这箫声在立榕山中多回荡一刻,哪怕是一刻,一秒也好。待得那口气终于回归在大海寂静的波涛之中,清卿再也忍耐不住,把木箫紧紧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师父……子琴……你听到了么?
没人应答,连大海也听得累了,收起潮水,不愿陪着清卿一起哭下去。
直到清卿连嚎啕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清卿便紧抱着白玉箫,站起身。「是时候了。」这天地一片苍茫火海,清卿孤零零一人,无意在这世间继续待下去。
「师父,哪怕在地府阴司,在奈何桥边上,弟子也一定要找到令狐家的兄弟姐妹,也一定要等到你……」清卿想到此处,背过身。
听见脚后跟处踏破石崖边缘,几颗石子惨叫着跌落海中。
这么高的距离,即便
唯独上次,有师父在身旁。
「林、姊姊……」
听到这一生细小的叫唤,清卿忍不住睁开眼。却看到,火舌笼罩的帷幕之下,不知怎么,伸出一只宽大的、黑乎乎的手掌。
「姊姊……瑜求你,我们离开这儿吧……」安瑜抬起头,脸上稚嫩的眼眸中,终于重现展露出清卿熟悉的、少年的神色。胸口处侥幸未曾致命的伤口被粗糙地包扎起来,而重新破裂流下的血,正在安瑜身后蹭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不知道安将军是如何在伤口已经被西湖的人包扎之后,仍下了决心,靠着手掌,一步步爬回到灵灯崖上。那只黑色的胳膊紧紧地抻到最长,手指尖不断向着清卿的方向:「姊姊,姊姊!」
清卿一笑,这次,是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泛着紫光的白玉箫在清卿怀中,微光粼粼。在大海之上,也毫不畏惧地展现出自己世间难得的色泽。
清卿把木箫平平地放在离安瑜的手掌不过几步远的地方。白玉箫平静地躺着,丝毫不动。
随即,清卿飞快地后退几步,背朝大海,仰面跃入海水与火光的交相辉映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