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水的铁壶放在木桌上,沿着壶底一圈的木板上烫出了薄薄一层氤氲的蒸汽,壶盖上的小孔正噗噗地往外冒烟。
甄心瞟一眼烧水壶,不解地看淮生:“你要干嘛?从他头上浇下去?要浇你浇,我可不敢。”
淮生微微眯眼,语含深意:“有你不敢做的事?”
甄心也不说话了,脸颊因高烧很红,目光却很冷,幽幽地看他,缓缓道:“我给厉佑打下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现在轮到你来挑衅我了?”
淮生双掌对她,投降状,嘴上却没有饶过的意思:“我从没见过你本人,所以谨慎一点儿是好的,”
甄心气极反笑,点了几下头,突然脸色一变,大势地扬手朝淮生逼近过去。淮生惊一跳,赶紧退后躲过,但还是被她瞬间暴戾的气质吓得够呛。
那架势,十足的大姐大教训不听话的小弟。
这具身体受了伤,而她动作太大,一扬手,身上的骨头全都在响,咯吱乒乓的。
她依旧是感觉不到疼,脸上没有疼痛,只有戾气,警告地看了淮生一眼,收回手,冷哼一声:
“我现在只想把厉佑安全地救出来,多余的事情不想惹。那个警察已经半死不活了,就剩这么一个人质。你要是把他烫死了,他哥不肯放厉佑了怎么办?”
“我没说浇他头上啊。”淮生道,他看了一眼轮椅里的男人,很久不见阳光的样子,脸色很白很虚弱,没什么精气神。整个人的气质也安静沉默到了极点。
的确是那天他在医院走廊里看到的坐在轮椅里的人,那天他偷偷跟着言格去到走廊拐角,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才知抓甄意不足以让警方交换厉佑。而他们抓甄意的目的无非是把甄心激发出来,到时候,即使放了她,原本是厉佑同伴的甄心也会自己回来。
淮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把责任往甄心头上推:“刚说浇他头的人是你,我只想吓唬......”
“你他妈的废话真多!”甄心脾气暴,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抓起开水壶,拇指摁开盖子,整壶水就毫无负担地往言栩的腿上泼去。
一瞬间,他的裤子上鞋子上热气蒸腾,水汽像蘑菇云升起。
好几滴开水溅到淮生腿上,透过裤子的布料,滚烫的温度依旧把他烫得不轻,直跳脚。他眼见着那么一大壶沸水浇下去,心惊肉跳的,看愣了眼。
可轮椅里的言栩竟然一点反应没有,两条腿像是死了。且全身各处都没一点儿微动作。
蒸腾的热气缓缓散去,言栩的裤管和鞋子全湿透了,粘在腿上。
至始至终,他神色如常,白皙的脸上不曾划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的手背上溅落了几滴开水,可他一开始并没动静,快十秒后才后知后觉地颤了一下手指;而这时,手背上出现了几圈烫伤的红点。
他木木地盯着手背上的红伤痕,极轻地蹙了眉,稍稍难过的样子。
淮生瞧着,他这样子看上去像手还比腿疼似的,道:“他果然是残疾,腿上没有感觉。”
这也算是对这两个人的测验。
隔半晌他又道,“虽然没感觉,但一定烫伤得不轻了。希望过会儿交换的时候不要被发现。让他家人接他回去治伤。”
甄心听言,嗤笑了一声。
淮生听出她在笑他假情假意,也不解释,道:“出发吧。”
甄心命令他:“给我去找一套衣服来。”
淮生迟疑。
甄心又差点儿变脸:“你让我这样穿着出去?”
稍有不顺心就发火,淮生真有点儿怕她,转身去找了。
甄心留在客厅里,就那么站着也不动,目光冰凉又怀疑,不停地上上下下打量言栩,后者仍旧是木然而沉默的,睫毛微垂,盯着地板上的虚空。
甄心突然一下子蹲下去,全身的骨头咯咯地响,蹲进了他的视线:“喂,你这个瘫痪,你是言格的弟弟?”
言栩眼睛乌漆漆的,闪过一丝迷茫与不解,转瞬即逝。像不太明白她怎么长得像甄意却不是甄意,可又漠不关心了。
他不理她。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一滴滴温热的水顺着他的裤管砸落地板,滴答,滴答。
两人沉默而无声地对视着。
寂静的空气里,可以听到屋外狂风大作,呼啸地在这栋房子边卷过。
“我问你话呢!”她说。
他还是不理。
甄心眸光瞬间阴沉,猛地又站起身,像一个极易被触怒的暴君,“哐当”又是猛烈一脚踹向他的轮椅。
这次,轮椅陡然打旋,惯性下高速一冲,言栩的胸口狠狠撞到桌子上。
他趴在桌边,修长的十指张开,用力抓扶着桌面。胸口疼痛得剧烈起伏,强忍着咳嗽,可喉咙里还是溢出了一两声极其沉闷的痛苦声。
“废物。”甄心冷斥一声,转头见淮生抱着一套衣服,在灯柱后边看。
她眼眸阴沉,抬起手指向淮生,嘴角在抽搐:“年纪小的那一个总是废物,他是这样,甄意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被她指着说“废物”的淮生不介意地耸了耸肩,把衣服递到她面前。
甄心夺过衣服,走去房间了。
淮生望着她利落的背影,和背上看一眼都叫人心惊肉跳的伤口,也觉得脚板发凉,慎得慌。
是他想多了,甄意身体伤重又发高烧,意识模糊不清,再加上司瑰的刺激,她早已经垮了。
而且此刻看她身后的伤口,巨痛的爆发纵使是男人都承受不了,她却还能站起来,也只有甄心的出现能够解释。
想到这儿,他又扭头去看轮椅里的男人。
言栩已经坐好了,还是安安静静的,垂着眸,睫毛很长,遮住了所有的情绪,或者说没有任何情绪。
他只是盯着地上的水渍出神,手指缓缓移动,跟着水渍的形状画一个个圆圆的圈圈,不知是在画画还是在计算。
古怪的家伙。
淮生没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又走到窗边掀开帘子往外看。
最近一星期,hk城的天气都处在风暴来临的前阶段,白日阴天,夜里暴雨。但今天不同,今天风暴降临。
此刻,外面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天空又黑又沉像低压的锅底,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淮生笑了一下,完美的天气啊。
院子里几辆防弹车已经准备好,全副武装的雇佣兵坐在车内等待命令。
淮生放下帘子,返回客厅,正好甄心也准备完毕出来。换掉了血淋林的女鬼衣服,她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唯独头发上干枯的血迹没有多的时间清理。
她瞟了言栩一眼,和淮生一起把他推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几个身形非常健壮的人下车,把轮椅搬上去防弹车。
淮生对其中两个人吩咐:“你们留下守在这里。部分人质和一个警察在这儿,如果三个小时后,没有消息,就按原计划。”
虽然是去交换人质,但仍要做好保险。
如果逃命时被警方死咬住,就需要用这里的普通人质威胁警方:如果不放他们走,hk城某处警方找不到的地点,十几位他们临时抓来的流动人员和一个警察会尸骨无存。
淮生特地把这话和言栩说了一遍,似乎有意借他的口转述给警方。可言栩漠不关心,不知听没听进去。
准备上车时,突然听到“滴滴滴滴”的声音。是一位带着黑墨镜的男子拿着探测仪在言栩身边扫。
“滴滴”声作响,所有人都瞬间变了脸色。
一时间,唰唰唰无数把枪瞄准言栩。更多的枪以车辆为中心对准了树林,个个高度紧张,如临大敌。
天光昏暗,大风吹着树林里的树木猛烈地摇摆,仿佛疯狂晃动的林子里潜伏了看不见敌人。
淮生不动声色地看向甄心,后者则凉淡地眯了眼,看好戏般地瞧着。
狂风汹涌,吹起言栩额头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更显眉清目秀。
这个古典而美丽的男子面对着众人的枪口和凶狠的眼神,风清月明般地安静着。
拿着检测仪的男子冷眼看淮生:“带他来之前你没给他检查装备情况吗?”
淮生指向另一个男人:“我看他检查过,没有异常。”
那人点头:“是,当时没有异常。”
男子低头继续扫了一下,轮椅没有问题。
滴滴叫的地方,是言栩的小腿,他掀开他脚上的裤腿,检查了裤管鞋子和袜子,结果从鞋子上拿出一枚小钢制的扣子。
让机器响的就是那个东西。
淮生看一眼,恍然道:“啊,不好意思,那是我衣服上的纽扣,可能不小心掉进他鞋子里。”并非不小心,而是测试一下甄心的反应。
男人一把扔掉了扣子,可仪器还是在叫唤。
这真是奇了怪了。在场的人全纳闷起来。
扫了一下,信号还是在小腿上,可裤管卷起来了,袜子鞋子都脱掉了,什么都没了。
那条腿因为刚才浇了开水,被烫得一片潮红。白皙的皮肤上有几道早已愈合的长长的旧伤疤。
淮生明白过来:“他是残疾,做过手术,腿里有钢钉。”
另一个人也凑过来看:“很旧的伤疤了。刚才他来的时候我们几个就检查过,那时候机器没有响。”
拿着仪器的人仔细看了看言栩腿上的伤疤,确定没问题,想了想,又换了个设备检测仪扫。这次,不响了。
众人纷纷登车准备离去,
淮生脚步缓慢,立在狂风里,望着天上低垂的滚滚乌云,忽然说:“甄意。”
正在上车的甄心身子顿了一下,冷脸:“你再叫甄意试试?”
“对不起,说错了。”淮生笑笑,道,“我只是在想,如果甄意给淮如打官司,她现在或许就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了。”
甄心凉薄地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上了车。
汽车沿着山间的公路往下走,很快绕上一条空旷而少有人走的旧环海公路。暴风雨预警的天气,路上一辆车也没有。
他们这一串防弹车也倒不会引人注意。
海上波涛汹涌,狂风卷着雨水噼里啪啦地拍打着车窗。
罕见的秋冬季强风暴真的要来了。
外面天地混乱,天空昏暗得像夜幕降临。这车厢的角落里,反而有种奇异的温暖和安全感,仿佛避风港。
甄心坐在后座上,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雨水更大了,把玻璃画得斑驳不堪,外面的世界变得朦胧不清。
淮生坐在她身旁,偶尔看看甄心,偶尔看看言栩,隔了一会儿,对甄心道:“哎,这个人的家里很奇怪。”
甄心回过头来,没什么兴致地看他。
淮生下巴往言栩的方向抬了一下:“听说他有自闭症。小时候他妈妈就偏心他,不管他哥哥。他哥哥原本也有自闭倾向,结果,长期的忽略就让他哥哥也得了自闭症。”
甄心哼笑一声:“无聊。”又望向了窗外。
这时,淮生看见甄心的身后已经渗血了。之前一连串大幅度的动作让她的伤口一度二度三度地撕裂受伤,愈发严重。可她看上去毫无知觉。
隔了半晌问:“快艇和摩托艇都准备好了?”
“你就别操心了。”
透过雨幕,甄心看见后面有一辆车超上来,拐了个弯,往另一个方向走了,那是清江大桥的方向。
而他们的车队继续前行,驶向了风雨中的九江大桥。
她瞟了一眼淮生的手表,上午9点。
很好,她幽幽地勾了一下唇角,道:“我们的计划会完美实现!”
9点00分。
清江大桥的桥尾停着几辆并不显眼的车,刮雨器停止工作,雨幕像瀑布一样在四周的车窗玻璃上流淌。
车内坐着三五个人,却一片安静,全警惕而专注地扫视着经过的车辆。
虽然,此刻距离他们与嫌疑人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上午10点,清江大桥桥尾,人质交换,”这是对方提出的时间,地点和条件。
陈sir看了一眼手表,对季阳道:“联系一下那边,问问押送厉佑的车什么时候到?”
季阳打电话过去询问,放下电话后说:“风雨太大,有点儿堵车,他们从九江区那边过来,可能还要四十多分钟。”
陈sir点了一下头,透过大雨的车窗往外看,他们的车全隐蔽在雨幕里,而四周的写字楼商业楼上,狙击手特警队早已准备就绪,只待命令。
陈sir收回目光,道:“这次行动不会有问题。”
他透过车内后视镜望了一眼后座的男人,后者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车窗上的雨滴和水痕,微蹙着眉,侧脸隐匿在昏暗的天光里,看不清神情。
9点15分。
淮生和甄心他们的三辆车转进九江大桥桥底的变道地下通道里,停了下来。这里是郊区外港上桥入城的中转地,由于清江大桥新建后,很少有人往这里走了。
车停在这儿躲避,不会引人注意。
两层地面以上,就是九江大桥。此刻上去,便是白领上班的车流了,并不是每家公司都会在暴风预警的时候放假休息。
而几分钟后,押运厉佑的车会从九江大桥上经过,去到清江大桥和守候在那里的警察汇合。
淮生他们和警方约好了10点在清江大桥交换人质,可他们根本不会去那儿,更不会送自己入虎口。
他们会在9点半左右在九江大桥上拦截下厉佑,攻破警方最薄弱的一环。
所谓声东击西,调虎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