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瑶和主刀的刘医生一身手术服从抢救室出来。她摘下口罩,脸颊一片潮红一片苍白,全是汗水。刘医生和守候在外的许茜父母说了什么。
许茜的母亲霎时瘫在地上,悲怆地大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女儿,不能放弃啊,求求你......”
安瑶脸色灰白,无力地靠在墙上,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甄意在一旁,心里很难受。
淮如也在,以一种虔诚甚至痴狂的目光盯着抢救室;淮生和徐俏紧握着手,表情悲伤而忐忑,惶遽而茫然。
几位器官移植专家提着工具箱准备进入抢救室,其中一位和许茜的父母轻声说了什么。
许茜妈妈一下子扑上去抓住专家,尖锐地哭喊:“不行,不准碰。谁也不准碰我的女儿!她最爱漂亮,不准你们把她挖得支离破碎!”
专家们顿住,这种到了关键时刻家属反悔的事,他们遇过很多次,虽然遗憾,但也无可奈何。
可对淮如他们,是晴天霹雳。
淮生少年时罹患尿毒症,至今有将近7,8年透析历史,生命已开始干枯。
这一次错过,很可能就是下一次死亡。
淮生脸色灰白,沉默而无声地立着,背影萧索;徐俏慌张地看看许茜妈妈,又看看淮生,悲伤而惊恐。
淮如抓住许茜父母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浑身都在颤:“叔叔阿姨,你们不能这样,不能啊。我们家淮生他......”
她哽咽着,眼泪全砸下来,
“许茜签了器官捐赠书,她答应了的!你们也签字了的呀。求你们别这样。现在反悔了我们淮生怎么办?他那么年轻,以后可怎么办?”
许茜妈妈沉浸在女儿骤死的伤痛里,悲痛欲绝地尖叫:“别和我说这些!签了字也不行!我不会让他们把我女儿的器官挖出来,绝不可能!”
淮如惊呆,脸上写满绝望,噗通一声跪下,大哭:
“叔叔阿姨,别,求求你们别。我们淮生是好孩子,他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再没有肾,他会死的。”
她泪如雨下,慌地俯身给许茜父母磕头;一下一下往地板上砸。
淮生也哭了,上前拉她:“姐,你起来。我不要了,我还可以等。我真不要了。”
专家们面色沉重,于心不忍,却无计可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交流一下,返身离开。
淮如还在磕头,望见专家离去的步伐,惊恐地扑来,拦着他们不松手,撕心裂肺地哭:“不能走,救救我们家淮生,求求你们!”
专家叹气:“错过最佳时间,器官缺血太久,已经不能用来移植。即使现在取出来,也无法用了......”
淮如如同遭受灭顶之灾,脸色瞬间空茫死寂,如一尊雕塑。
淮生抱着她抽泣:“姐,别难过,我们会等到的,一定会等到的。”
徐俏则悲伤地抱着淮生,满脸泪水,忽然......
甄意看见,徐俏的鼻子涌出大量的鲜血,她手捧着自己的血,脸色惨白,晕倒在地......
这一次,她没有抢救过来。
安瑶一身白大褂,拿白布给办公室做清洁。真是漂亮的医生,像画中出来的江南美人,婉约清丽。简单的白衣,头发束成低马尾,这样都好看。
甄意立在她办公桌旁,稍稍担忧。
许茜死的那天,安瑶在卫生间呕吐很久,甄意进去,听见她很低的哭泣。
她不由想起好几次见她巡房时提醒病人注意花粉;见小孩的医院腕带松了,一言不发地系上;见地上有水渍,提醒病人注意,提醒护工擦掉......
“安瑶,这不是你的错。”甄意开口,发现安慰十分蹩脚。
安瑶擦拭着书架,淡淡道:“我或许做不了医生了。”
甄意一怔:“这么严重?”
“有什么比人命更严重?”安瑶轻轻反问。
甄意语塞。
安瑶立在窗边,手掌抬到半空中,外科医生的手,纤细,修长,被天光照得几乎透明,拨动一下,像蝉翼般轻盈灵活。
“十二年。从立志做外科医生起,不接触球类,不学乐器,就为保护它。以后,再不需这么小心翼翼了。”
“有人说,外科医生不可能救活每个病人。第一次死了人,都会深受打击,习惯就好。”她缓缓说着,孤独而清高,“可我,永远习惯不了。”
甄意不知如何安慰,默然半晌,转话题:“听说徐俏的肾也和淮生匹配。”
“如果是我,死了却能救心爱的人,我会很幸福。”安瑶说。
这话叫甄意微微动容,垂眸见办公桌上一个相框,是言栩。
他坐在古色古香的庭院里,低着头,阳光微醺,绿树成荫,他的侧脸格外迷人。太过美好,看得出照相的人多爱他。
她努力安慰:“休息一段时间也好。听言格说,你和言栩婚期近了,要回深城了吧。”
提起言栩,安瑶回头,脸上闪过极淡的温柔:“嗯,再过一个月就回深城了。你也去吗?”
“当然。”甄意很自觉,“我也是准言家人。言格要是敢把我留下,我把他揍瘪。”
安瑶极淡地弯一下唇角:“他是拿你没办法呢。”
想起高考结束后的夏天,有次和同学一起在咖啡屋,看见街上的他们。
绿树茂密,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甄意一身白色t恤网球裙,光着脚在路中央的黄线上走路,快乐地吃冰淇淋。言格走在她身旁,提着她的球鞋。
某一刻,她把冰淇淋递到言格嘴边,他别过头去,不吃。
她倒退着走,说了什么。
他停下,勉勉强强弯□子去吃她手中的冰淇淋,没想她手一推,冰淇淋全推到他嘴上。
他愣愣地没动静,她却欢快地蹦起来勾住他的脖子,硬是把他折弯了身子,她小鸡啄米一样啄他嘴边的冰淇淋。
她吻得忘情,整个人往后仰;
他怕她摔倒,双手扶着她的腰,没功夫把她从脖子上揪下来。
谁喜欢谁,谁就拿谁没办法啊。
“甄意,我还有事要道歉。”
“什么?”
她把8年前言格返回ktv的事告诉她,至于自己去找她的事,只字未提。
“很鄙视我吧。”安瑶脸微红,低下头,“我也不明白那时怎么会有那样的恶意,还好你没事……”
甄意愣了一会儿,很快豁达地摆摆手:“没事啦!
你能说出来,已经很了不起。不过,既然言格回去找过我,为什么后来消失不见?”
安瑶微愣,她不知道,还是不记得了?
可言栩妈妈分明说是甄意害的。
不管怎样,如果甄意不知道或是不记得发生什么,应该问言格。她这个旁观者,还是不要妄自评论或建议。
“他突发事故,不是很好的回忆。我想,如果他准备好肯定会告诉你,所以你不要生他的气。”
“我是甄意,怎么会生言格的气。”甄意莫名觉得安瑶有些想法和她类似,道,“我原也等着他准备好了和我解释呢。我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只希望由他告诉我。”
安瑶听言,道:“你果然是值得他喜欢的。”
“你也值得言栩喜欢啊。”
安瑶一愣,极浅地弯弯唇角:“言栩他,很好。”
甄意很少见安瑶笑,不禁感叹:“安瑶,我今天头一次感到,你很爱言栩。”
“嗯。很爱。只不过我不善表达,也不喜热闹。喜欢谁也是私密的,不想和别人分享,不会贴去社交网络。也不像你,让全世界都知道。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每个人方式不一样。”
“我哪里会误会?”
安瑶倒了杯水给她,自己捧一杯,和她一起靠在桌子上,聊起来。
“认识言栩,我才头一次有想好好爱人的心情。即使一开始以为他是聋哑人,还有妄想症。”
“诶?怎么会这么认为?”
“那时在美国,在医院实习。他胸口疼,找我检查。戴着黑色的口罩,露出漂亮却清冷的眉毛和眼睛,只做手势不说话,我以为他是哑巴。
我戴上听诊器去听他的心,他却突然惊恐地往后躲。我说你躲什么呀,结果把他逼到墙上无处可退,听他的心跳。手摁去他的胸口,就听他的心跳咚咚咚咚特别快,像小鹿。我吓一跳,怎么有人在安静状态下心跳这么快?”
因为回忆,她杏子般的眼睛愈发漂亮夺目,
“抬头一看,他全身都紧绷着贴住墙,耳朵红透了,垂着眼睛,非常害羞。只是检查心跳,他就不好意思成那样。也不知为什么,当时就有点心动。他身体没问题,走的时候我有些失落,笑自己有毛病,对一个长相都没看到的人动心。”
安瑶天性安静,连笑容都淡雅细腻,像一丝捉不到的雾,
“第二天,第三天,很多天。
他又来了。还是戴着口罩一声不吭。我以为他有妄想症,每次都强调他没病。以为他听不到,专门学了手语。
每天听一次他的心跳,每次他都紧张得脸红。后来,他每次离开都留一个小礼物在我桌上,包装精致,有时是块巧克力,有时是朵小雏菊,还有小贝壳,鹦鹉羽毛......”
“我的天。”甄意听得热血沸腾,不敢想象,“是言栩?好浪漫!”
“嗯。”安瑶点头,“后来才知道,他在小时候见过我。但我不记得了。
三个月里他一句话没说;后来看到他的脸,我有些惊讶。
但甄意,那时我早忘了言格。之前对他的暗恋是懵懂的向往。ktv的事发生后,我用很长的时间审视自己。对他的爱慕并没让我变得更好,反而让我变得偏执。这样的喜欢对我不好。
对言栩才是真正的爱。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和校友联系。我太爱言栩,不希望别人看到他,自以为是地说他是言格的替代品。才不是。他是我的真爱,爱到别人这样想他,我都会心疼。任何和过去有关的人出现,我都会排斥。
至于言格么,他中学时代都对我没印象。反而因为言栩才认识我。倒不尴尬。”
甄意看得出她的豁然,挺佩服。
可想想,平时看到言栩和安瑶,似乎没交流,便问:“和孤独症的人交往,是不是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