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人在琅琊密境被诱出心魔，或疯或死，阿朝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不仅因为这里的幻境特别真实，更好像在这里，她被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也被生生挖出来，放大了十倍百倍，直接作用在她意识灵魄中，容不得一丝一毫闪避。
“好像是怕有人御空打斗，法术动辄就会击毁大片民居，而且天上人飞来飞去有损主城威仪，所以干脆就一气儿禁了！”
这只是第一重幻境，她只是看见过去的爹娘嬷嬷、看见师尊，之前所有努力压住克制住的情绪就一下像决堤的大江崩泄。
——
他垂眸望着她，那双蕴含无上剑意却并不显如何冰冷，反而像大地细雨春风的眸子，慢慢泛开一点更温柔的笑意：“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每一个人的心魔都不同。”逍遥子：“但有一样多是相同的，心魔，是在流尽的眼泪中诞生的。”
阿朝狼狈跌坐在地，胡乱抹去眼泪，可是眼泪却仍然止不住地落下来。
深眉凤眸，很高的鼻梁，眼睫垂长，在眼帘遮下半分阴影，侧脸白皙，轮廓清晰清明，有一种漫然素淡的清冷。
明朝看着那秋梨膏，又看着那小小的女童，眼底渐渐浮现出恍惚。
光芒大盛，有什么像被从她脑中生生抽出来，无数光影流转，疼得她闭上眼睛。
贫苦的母亲听见女儿的恳求，面露难色：“这……”
明朝想要扭头下车去的动作停住。
俗世十九州，这次他们去的是雍州武威郡的主都姑臧，是受褚氏的邀约，褚氏是名门大族，统辖两州之地，这次百年宗祠的庆典邀请八方来宾，昆仑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师尊掌座他们这些长辈并不方便下山，便由霍师兄蔚师姐带着她们一群小弟子去参宴贺喜，凑个热闹。
她是昆仑弟子，师从沧川剑尊，六岁正式拜入山门，修习了六七年功夫，去年刚刚筑基，终于不算个小孩子，算半个有自理能力的独立人，正好山门有任务，她挎着自己新领到的小太平剑剑，跟师尊挥手告别，兴冲冲跑下山跟着师兄师姐们游历。
“不哭了，好孩子，不哭了。”
“……可显得你聪明了是吧！打你！”
她听见逍遥子的声音，点出那件藏在她心里最深处、一直不愿意去深想的事：
“你该重新去见一见你心爱的情郎。”
“…秋梨膏确实很好吃…”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小小声说：“…甜甜的，有梨子香气…”
“七情六欲，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她的身影被拉扯，逍遥子带笑的声音在笼罩着的头顶响起：“恭喜你，小丫头，第一重幻境，你已经通过了。”
“你看那边——”
“师尊……”
老板看着钱袋露出惊喜的神色，连连应声，竟把整片摊位的秋梨膏糖都包起来，喜笑颜开去递给小女童。
母女俩衣着破旧，面色枯黄，布料有重叠的补丁，显然生活贫苦。
喜欢过你吗？”
“这里居然不让御剑，只能坐兽车。”
明朝用袖子揉了揉眼睛，从怀里翻出储物袋来，打算下车去，给那个小妹妹买几支秋梨膏糖
街上人声热闹嘈杂鼎沸，摩肩擦踵，兽车缓缓驶动，有细细的微风吹过，已经隐约吹来初春柔和温暖的气息
这个小哥哥……好、好看啊
他像是选好了书，把手里的书合起来拿着，却没有直接离开，他偏头看了看那面黄肌瘦的女童，走到旁边的摊位，取出一个布袋放在桌上，和老板淡淡说了句什么。
一个母亲牵着五六岁模样的小女童，正经过那家秋梨膏的摊位，女童走着走着，终于忍不住拉了拉娘亲的衣角，怯怯小声说：“娘亲，想吃糖…”
“你就不想解开，那桩心里一直藏着的疑问吗？”
“……”
明朝靠在窗沿边，车窗轻轻飘起的纱帘拂过她的脸，她没有理，只是睁着圆而软的杏眼，怔怔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走远
“那可不，姑臧是一州主都，又有褚氏祖脉坐镇在这里，可不是天下一等一的繁荣热闹。”
…她以前，每每上街的时候，也总要拽着娘亲衣角耍赖买秋梨膏的。
你们这场情蛊、婚约，究竟真是机缘巧合、天意作此，还是从一开始便是场别有用心的谋划。
“……”
那少年并不多看一眼，直接转身走了。
阿朝呆呆跌坐在那里，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嘴唇蠕动着，挤出那句含在嗓子里的声音：
“你叫朝朝？”
“哇，好热闹呀！”
“这些世俗州府都效仿凡人习俗，况且谁说只能坐兽车，你不还可以下去腿儿着走……”
他的音容形貌，一举一动，是活生生的。
明朝今年十四岁了。
但在她要跑下车去前，竟然已经有人替她做了。
他倏然化作尘埃。
——也是个，好好的人啊。
——
阿朝跌倒在地上，周围漫天的黄沙、交战的大军、高大的祭台、惨烈的厮杀与哭喊……一切景象倏然全部消失。
“最初的最初，至少他是否真心的，
小妹妹要有，娘亲也要有
——顺便也给她自己买一支^—^
是那个少年。
“你的第一重幻境，是让你哭过的人。”逍遥子说：“接下来，就是会让你哭的人。”
姑臧城门大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兽车沿着大街的车道缓缓往前驶动，昆仑的小弟子们在车厢里叽叽喳喳议论兴奋往外张望，明朝手臂探出窗外交叠在窗沿，脸搭在臂弯间，随着兽车前行的一摇一晃，睁着明亮的眼睛往外看。
他转过身来，也因此明朝看见他的脸。
衡明朝眼瞳瞬间收缩，像一头受惊的幼鹿。
一个身着浅灰色半旧长衫的少年在书橱间翻着，背对着她，她看了几眼，就移到旁边，是一家买秋梨膏糖的摊位。
明朝听着身后那些叽喳打闹声，杏眼弯弯，无意往侧方望去，望见一家街边露天敞开的书橱。
阿朝放弃擦眼睛，任由泪水一道道从脸上滑下去，她红着眼睛，仰头问：“我的下一重幻境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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