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队友是个古怪的家伙,从他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
这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太丑,恰恰相反,那男人是个漂亮的高个子,轮廓分明,英俊得像希腊雕像,一头闪闪亮亮的金发,身材挺拔,简直是标准的雅利安美男子。而且他的出身一定也不差,光看名字“罗斯托克·冯·波特曼”就知道他有贵族的血统。
可就是这样一个出众的男人,竟然会和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平民士兵一起待在朴素的营房里,吃着仅能果腹的饭菜,在刮风下雨的时候照常站岗。有人偷偷议论,他似乎是犯了什么错才被发配到这里来的,不过这消息从来没有被确认过。
从他第一天到这里我就知道他不讨人喜欢,因为他对任何人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管是善意或恶意的,他都非常冷淡地三言两语打发掉了,所以到后来几乎没有人跟他打什么交道。而我之所以能和这位先生产生交集,全都是因为他是我的临铺。
那天我回到营房的时候,他正靠在放柜子的窗前,默默地凝视着落日的暗红色,面无表情。我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然后告诉他我想拿我的杯子。
“啊,真抱歉。”他仿佛是从沉思中醒过来似的,退开了几步,“请吧,需要我帮忙吗?”
我看到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令人愉快的笑容,很有魅力。他其实没有传说中那么冷漠,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用疏远的态度对待其他人。
这以后他偶尔也会和我简单地聊上几句。他的谈吐一点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总是围绕女人和这场战争,他会和我谈一些古典音乐方面的知识,还有很多我没看过的书。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些以前从未听过的东西,慢慢地感觉到这个男人也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难以相处。
我们逐渐熟识起来以后,我曾经问他为什么单单和我较为接近,他又露出迷人的笑容:“因为我喜欢你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
他好像在敷衍我,又像是真的。他对任何事的态度都是那么轻飘飘的,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注意。但我又偶然发现他也有重视的东西,那就是每个月会定时出去寄信,每次都是薄薄的一张纸,郑重地叠好以后放进信封里,然后写上某个位于巴黎的地址。这样的习惯直到我和他分开为止都没有改变。
柏林不时会有人来见他,但他总是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曾经旁敲侧击地探过他的口风,可是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于是我终于放弃了对他的研究,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我们在法国的逍遥日子在保卢斯第六集团军被苏联人逼入困境的时候结束了,在接到增援命令后,整个师都拔营上路,赶赴东线战场。虽然对未来的战斗有一丝畏惧,但更多的人都认为这是向元首效忠的最好机会,他们满怀信心,整装待发,可我发现我的临铺在誓师的时候却带着厌倦的神情。
“你不想去吗?”后来我私下问他,“难道你不想为元首赢得这场战争?”
“我的要求可不高。”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跟我说,“我只想活下去!”
这样消极的话如果传到长官的耳朵里就糟糕了!他一定会被处分的!我很不放心地警告了他,然后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事实证明,他的话真的非常现实。
当我们赶到斯大林格勒附近的时候,保卢斯第六集团军和“顿河”集团军已经被打得一塌糊涂,苏联人又气势汹汹地朝我们挺进。哈尔科夫的每个阵地的泥土都被炮弹炸翻了,死的人不计其数,我甚至亲眼看到在离自己最多十米的地方有人被炸断了双腿,血肉模糊地翻滚着。
我怕得要死,却又告诉自己不能丢党卫队的脸,每次的冲锋都像傻子似的朝前跑。我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苏联人,每天晚上我都能闻到自己身上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
我们这个连队死的人越来越多,然而罗斯托克·冯·波特曼却一直毫发无伤。我知道他常常待在战壕里躲避督战队的监视,但是碰上肉搏的时候他却比谁都勇猛!他能找到最安全的位置,也能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拼出全力!
我知道他不是个胆小鬼,他只是在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只想活下去”。
俄罗斯的天气冷得让人发疯,我们收集了所有的燃料,把能穿的都套在了身上,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一起取暖。这天晚上,我冷得够呛,实在睡不着,看见那个金发男人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用裹着布条的手攥住铅笔困难地写着什么,然后又像往常那样郑重地叠好,放进信封,揣进了怀里。我越过熟睡的人,悄悄爬到他身边。
“你还在写信吗?”我掏出残留的半个烟卷递给他,“是不是给你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