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把一个身高接近一百八十五公分的大个子扶上四楼,而且是在他把绝大部分体重都压在我身上的情况下。
看门人在波特曼少校凶狠的眼神中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地让我们进去了,然后战战兢兢地回到自己楼下的小屋。我咬着牙把这个金发男人放进了沙发,发现自己额头上竟然满是汗水。
少校的脸色很难看,但还好没失去意识。虽然伤口已经用我的长围巾按住了,可濡湿的痕迹还在不断地扩大。我对他坚持不去医院的决定非常反对,可他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强硬。
“这点伤去医院……你在开什么玩笑。”他扯下我的围巾扔到地上,然后解开了制服的扣子,“……你会用厨房吗,伯爵大人?我需要开水……”
我很想说“不会”,但是看着他皱着眉头缓慢地脱下制服时还是心软了:毕竟这个人在枪声响起的一瞬间保护了我,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笨手笨脚地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尝试了三次以后打燃了火。等我回到客厅时,刚好看见少校脱完了上身的衣服,正用手摸索着他看不见的伤口。殷红的血糊在整个右背上,那个指头大小的暗红色洞口还在流出温热的液体。
我的喉头一阵发紧;尽管不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血,可还是很难正视它。
少校从衣柜里翻出纱布和干净的白衬衫,把它们撕开。“别光站在那儿。”他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来吧。”
“干什么?”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把刀子放在火上烤一烤,然后帮我把子弹掏出来!”
“你疯了!”我大叫起来,“动手术该去医院!这样会感染的!”
波特曼少校用轻蔑又厌恶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好心给他的建议一钱不值:“怎么,您的胆子小到连血都不敢沾吗?”
如果不是看在他受了伤的份儿上,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拂袖而去。
少校很明显没指望得到我口头上的答应,只是径直把匕首的皮套取下来。雪白的刀刃在灯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他抬起头,把那凶器递过来:“拜托了……”
我似乎没有退路。
于是我的手指如他所希望地那样接过了匕首,呼吸随之急促起来。少校把台灯拿近了一些,转过身趴在沙发上。
我挽起袖子,洗干净手走了过去,然后掏出打火机……
当刀尖碰到伤口时,这个男人抽搐了一下,随即稳住自己。我极力忽视那喷涌而出的热血和手指在肌肉里摸索的滑腻感,但还是无法忍受胃部的阵痛。我很想吐,可惜未能如愿,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这场折磨并不单单只针对那个受伤的人,连我的衬衫上也全是汗水。
大约几分钟后,我的指尖似乎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我用力钳住它,一点点地往外挪,终于把一颗枣核大小的子弹弄了出来。
“好了!”我喘着气把那玩意儿扔到地上,然后用开水浸湿毛巾把伤口擦干净,拿起纱布死死压住,用衬衫撕成的布条一层层地把它绑在少校身上,紧紧地勒着他的皮肤。血流顿时缓了,没继续渗出来。
我全身一下子散了劲,无力地坐倒,匕首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少校的脸色惨白,嘴唇变得青紫,还有咬过的血痕。他漂亮的金发被冷汗浸湿了,贴在额头和脸颊旁。沙发的垫子上全是血,还有的滴在了地毯上,我的双手也红了一片,如同刚刚从案板边离开的屠夫。
趴在那儿的伤员慢慢睁开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用极低的声音笑了笑:“……干得不错啊,伯爵大人……”
我很惊讶波特曼少校居然还能保持清醒,他的意志力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强韧。我看着他散乱的头发和发红的眼睛,勉强咧开了嘴角:“不客气……我建议您最好静下心来睡一会儿。”
他紧紧地盯着我,带着一种很古怪的神色。我有些莫名其妙——如果这个时候他想指控我弄疼了他,我会用台灯砸他的脑袋。
不过少校并没有说话,他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舒服点儿,然后闭上眼睛,脸转向了内侧。
我走到厨房洗去手上的血迹,把弄脏的领带扯下来扔进了垃圾桶,用凉水使劲泼在脸上,让发热的皮肤冷却一些。客厅里的伤员发出均匀而短促的呼吸,他似乎在努力让自己沉睡,可我知道没有吗啡这根本不可能——他只是在尽力与疼痛搏斗。
我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把台灯的光线调暗后抽了支烟,静静地打量着少校的公寓。这里比我想象中要简朴一些,没有花纹华丽的墙纸和镶嵌着贵金属的家具,也没有什么特别醒目的摆设和装饰,衣服随意地挂在椅背上,看了一半的《悲剧的诞生》放在茶几下,茶具很明显没有用过的痕迹,什么小饰物和礼品都看不到……这只是一个勉强算得上普通的房间,与它主人的身份稍稍有些失衡。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鲜花,没有那种一早便被柔软的双手剪下来抱进房间,精心整理过后插在花瓶里的鲜花。这里只是他住的地方,却不是他的家……
少校,你到底有没有过家呢?
我看着我的敌人,失血令他的皮肤显得苍白了一些,可是肌肉仍然很有力,身上那些陈年的旧伤疤在灯光下形成了凹凸不平的阴影。他这个时候应该完全没有防备,就像随时都可以被杀掉一样!或许只需要一把放在厨房里的水果刀,我就能干掉他,这个毁了我的生活、杀死我妻儿的男人就会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空气让我感到有些冷,我披上外套,犹豫了片刻,转身从卧室里抱出一张毛毯,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少校动了一下,并没有睁开眼睛。
或许他累了,累得不愿意跟我说谢谢。我发出了一声自己都难以觉察的轻笑,坐回位子,蜷缩起来。
然后究竟是过了多久才睡着的,我也完全不知道。
从朦胧的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我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周围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我轻轻咳嗽了几声爬起来,便看见淡黄色的晨光穿过窗帘透了进来,而昨晚的伤员披着外套坐在对面,默然无声地抽着烟。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居然还盖着毛毯,这好像原本是披在他身上的。
“早上好,少校。”我把毛毯推到一边,伸展开因为蜷缩太久而有些发麻的手脚。
在我们中间的茶几上,放着阿司匹林的药瓶,一把手枪,还有三张护照——看来这位伤员已经醒来有好一会儿了。
“睡得好吗,伯爵大人?”他的声音很沙哑,带着重伤后的倦怠。
“这话应该是我问您吧?”我站起来伸了伸腰,“怎么样?您不觉得还是得去请个真正的医生吗?”
他笑了笑,用完好的左手把香烟摁熄在铜制的烟灰缸里。
“已经没那个必要了。”他若无其事地摇摇头,“我想我还是能忍受这点疼痛的。”
我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枪,嘲弄地哼了一声,讥讽道:“哦,但愿是这样,否则我会以为您是为了隐瞒自己受伤的事呢!”
他的脸色黑了下来。
“怎么了?您难道从没想过为了保密就这样杀了我吗?”
波特曼少校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慢慢拿起了枪,笔直地对准我:“你觉得呢?伯爵大人。”
“杀了我还能解决您受到的胁迫,一举两得啊。”
“我现在开枪也许还来得及。”
“完全正确。”
阳光更亮了,暖暖地照到了我们的中央。金色的光辉勾勒着他的侧面,那双深邃的蓝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最终他放下了枪,把它插进腰带。
“别来挑战我的耐性,伯爵大人,我承认我刚刚苏醒的时候几乎有过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