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厉害,越来越大的雨把前方的景象弄得模模糊糊,很难看清。不过在离我们大约四五米远的地方,一道黄色的灯光突兀地横在不怎么宽阔的马路上,显眼极了。更妙的是,那个人修长的影子被这道光线映在了地面上,我竟然第一时间便感觉出了那是谁。
“伯爵大人,是德国人吗?”洛克中尉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紧张,伸手模到了座位底下。
“别慌!”我制止了他危险的举动,“先让我去看看,你们都留在车上。”
“可是——”
“千万不要贸然行动,否则我会被你们害死的!”
“……”
我可没有预测天气的本领,所以冬季冰冷的雨点就这样密密麻麻、毫无遮挡地落在了身上。水珠沿着脸颊往下落,滑进脖子里,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费力地看着前方那个人。他把车斜斜地停在路中间,靠在引擎盖上,黑色的雨衣罩住了大半个身子,宽阔的兜帽把金发藏了起来,只能看见苍白的脸和那双依旧明亮的蓝眼睛。
“晚上好,我的伯爵。”波特曼少校朝我笑笑,“怎么了?您的表情像是看到了魔鬼!”
“事实上也差不多吧。”
我承认在正视这张英俊面孔脸的那一瞬间,我几乎要惊叫——他怎么会在这儿?
“您应该在巴黎,少校。”
“对,或许是这样。”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现在确实应该躺在公寓里那张温暖的大床上,迎接甜美的睡眠女神。但是没办法,我不得不跑这一趟。”
我警觉地朝四周扫了几眼,但车灯照不到的地方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我不能确认是否有士兵埋伏在暗处。
“别怀疑了,伯爵大人。”波特曼少校微笑着站直了身子,“就我等在这儿,没有其他人。”
我又迟疑地向前走了几步,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
这是他负伤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瘦了,颧骨略微突了些,皮肤上没有一点血色。不过,他的神态又恢复成了以前的样子,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心惊肉跳的。
“你想做什么,少校?”我开始觉得身上发冷,湿意已经透过衣服慢慢粘上了我的皮肤。
“啊,”他朝我身后的汽车扫一眼,“您已经知道了吧,去勒阿弗尔的关卡上收到了特别命令,你们走不了多远。”
“我认为这件事表明我们之间的合作出了问题。我怎么能肯定不是您搞的鬼呢?”
“所以我就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啊。”他把雨衣的帽子掀开,直直地望着我,“接下来就由我来带路吧。”
我的脑子像突然被扎了一下,尖锐的意外让我忍不住颤抖:“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由我来开车,把你们送到目的地。这样即使遇到盘查也不用害怕。”
是啊,有个党卫军少校替我们保驾是再安全不过的了!不过——
“哦,非常感谢。”我用讥讽地口气说道,“我以为您现在是恨不得我早点被捕才对。我消失了,威胁您的人就少了一个。”
“不,你错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我确实曾经非常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要是我真想除掉你,机会很多,比如在我的房间里就会那样做了。但是后来我想清楚了,我既然不能下这样的决心,又忘不了你,那就得让你活下去,而且不受任何伤害……夏尔特,我是不是个勇敢承认爱情的人?”
雨水在他宽阔的帽檐上流成了细小的珠帘,这没有阻止他的视线毫无保留地胶着在我脸上。我从来没看过他这样的眼神,清澈、坦诚,同时又异常坚定。
我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只想不顾一切地转身离开,但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动不了。有什么粗重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在耳朵里响了起来,过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的呼吸。
“快出发吧,再淋下去你一定会发高烧的。”
波特曼少校擦过我的身边,用手拍拍我的肩。
我默默接受了他的建议,和他一起回到车子旁边。
“晚上好,先生们。”他把脸凑到窗户旁,笑嘻嘻地对里面的人打招呼。我清楚地看见洛克中尉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了他帽子中央的骷髅徽章上,然后脸色开始发青。
“别紧张。”我连忙解释,“这位是波特曼少校,为你们办理护照的人。”
气氛稍稍缓和了一点,但洛克中尉脸上还有一些怀疑的神色。他们没打算和一个纳粹握手。
“伯爵大人,他怎么会在这儿?”威尔逊下士用英语问我。
我只好改用英语回答:“他来把我们送到勒阿弗尔,这样可以躲过前面有可能遇到的盘查。”
“这个人可信吗?”洛克中尉也用他的母语说道,“他怎么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少校已经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喂,喂,堂堂的英国绅士也会在别人面前做出这么失礼的行为吗?”
我们四个不约而同地尴尬起来——他说的竟然是纯正的伦敦腔。
“相信他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那三个人这样说,“他会让我们平安到达勒阿弗尔。”
洛克中尉和他的战友们相互交换了几个眼神,在达成了共识后对我点点头:“我们相信的是您,伯爵大人。”
“太好了。”少校拉开车门,“换到我的车上去吧。新的默迪西斯牌小轿车可比这缺少维护的老古董快多了。”
波特曼少校的驾车技术很好,虽然雨越来越大,他却依然能驾驶着汽车在湿滑的路上飞驰。我坐在他身旁,换上了他在后备箱里准备好的干外套。看着后面三个高大的男人因为拥挤而尽量缩着身体的坐姿,我只能露出抱歉的微笑。
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个临时哨卡,好在有少校做挡箭牌,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就平安过去了。在凌晨四点钟左右我们进入了勒阿弗尔市区,并朝码头的方向开去。
“上帝保佑。”我嘀咕了一声,渐渐放松下来。
“说这个不如感谢我比较实际。”少校翘着嘴角说,“伯爵大人,我想我算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吧?”
“这么说还为时过早。”我不客气地浇了他一盆冷水,“其实我一直想问您,少校先生,您怎么会知道我们走那条路?”
“如果要摆脱后面的追查,缩小并转移目标是必要的,剩下的就是尽快赶到目的地。我在从巴黎到勒阿弗尔的小路中挑选了一条最近的,等了不到半个小时,果然有点收获。”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们的行动泄露了?”
“大约下午六点。”
我皱起眉头——这么说他离开巴黎的时间比我们还晚,不是他出卖我们。“谁会把消息送给盖世太保?难道是……”
少校没有回答,我看到他的眼神又深沉了下来,于是闭上嘴。现在还不是追查这件事的时候,等把我的英国朋友们送上船以后再说吧。
轿车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路上前进,终于在十几分钟后驶入码头,停在了一间仓库旁边。这时雨已经很小了,黑色的东方天幕被悄悄抹上了不易觉察的红颜料。
“好了,就停在这儿吧,接下来我们得自己走了。”我对少校有所保留地说,“你愿意的话可以待在这里,如果要离开也没关系。”
“——就是不能跟着你们,对不对?是害怕我知道得太多吗?”
可惜我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不安:“算是吧……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得谢谢你。”
少校熄灭了车灯,目中无人地靠在坐椅上闭起了眼睛。
我推开门下了车,领着洛克中尉他们朝仓库的另一头走去。当背后那辆小轿车被厚重的墙壁遮住以后,中尉赶上我,低声问道:“把他留在那里好吗,伯爵先生?万一他通知了他的部下,我们会很危险的……”
“不,他不会的。”见鬼!我干吗为那个人辩护,“至少我能保证这一点,他目前还不会破坏和我们的合作协议……”
洛克中尉脸上的疑惑并没有消失,但我不愿意再停留在这个话题上了:“现在游击队的人可能已经在货船旁等着你们了,他们会把你们带上船。记住,上船以后,你们就是葡萄牙商人了,进入公海以后谁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口琴,“天鹅”的调子轻轻地飘在了空气中。不一会儿,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旋律相同的口哨声,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朝我们走过来,其中一个打着手电筒。
我没有停止吹奏,两支相同的调子渐渐合拍了。我借助暗淡的光线看清来人以后,不由得大吃一惊:“约瑟,是你!”
玛瑞莎死后,我有近两年没再见过面的这个少年,此刻正站在我面前,穿着码头工人的粗呢制服,戴着扁帽,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他长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但显得很冷静,眼神中没有了以前那种青涩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