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照’?”
他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您认为如果不是突然发现了这份地下报纸,瓦尔叶泰剧院的暗杀行动会被盖世太保轻易放过吗?我可不想失去您这个有趣的对手。”
听筒里传来咔的一声轻响,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某种奇怪的感觉在一瞬间掠过我的神经,我像触电一样把电话扔了出去,接着感到一阵战栗。
那个人正在对我做的事似乎有一种腐蚀作用,莫名其妙的回护比明目张胆的陷害更让我觉得危险,我的对手太狡猾了,而我却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如果始终不了解自己的对手,我理所当然地会处于劣势。
我把滚落在地上的电话捡起来,调亮了台灯,从书架的缝隙中找到之前老菲利普带来的几张纸。我小心地把它们展开,在书桌上放平。
这是一些混合起来的材料,有一大半来自于纳粹的内部档案,还有一些则明显是从不同渠道收集到的闲言碎语。
要调查波特曼少校这种显眼人物的背景并不是太困难:
根据档案中的记录,他出生于1916年的德国柏林,原名叫汉威米诺·科罗拉德,在十八岁那年才改名为罗斯托克·冯·波特曼,陆军参谋部的汉斯·冯·波特曼将军是他的父亲。二十岁参军,接着加入了党卫队,之后便一帆风顺,他的父亲确实为这个唯一的儿子铺好了平步青云的仕途。他在军队中的表现谈不上特别出色,甚至有些平庸,却总能在需要的时候立一点儿功,然后顺理成章地往上升。
这和我接触到的他完全不一样。在我面前,他是个极有心计的人,而且善于耍手段,如果他真的想往上爬,绝对不会手软。我又想起他不止一次显露出的漫不经心和玩世不恭,他并没有像其他的德国人那样狂热,从心底对这些不理智的日尔曼情节嗤之以鼻或许是他刻意低调而为的原因。
他为什么在十八岁之前没有用父姓,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我拿起第二张手抄的材料,这上面注明了每一条消息的出处,看起来大部分都是德国报纸上的东西,还有一些类似“谣言”的花边新闻。上面说波特曼少校的母亲并不是将军的妻子,而是他的情妇,是德国国家歌剧院一个小有名气的女高音。他出生以后,他的父亲并不承认他的存在,所以他一直随母姓。然而,将军的大儿子突然死于绝症,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让这个流落在外的仅存的骨肉回到了波特曼家族,宣布其享有合法继承权。但他仍然固执地否认这个孩子的母亲的存在,所以看来这父子俩的关系并不好。
我终于能稍稍理解少校先生为什么会对贵族抱有一种敌视和轻蔑的态度,因为他父亲不负责任的行为让他很反感,所以他连带着讨厌我。他喜欢让我出丑、吃苦头,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能破坏贵族的优雅与矜持,让他觉得很开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人。身为一个私生子确实是件痛苦的事,或许在前面的十七年里他根本抬不起头,周围异样的目光一定让他难以忍受。在他终于有实力和机会对此反击以后,他当然会想尽办法补偿自己曾经的不幸。
但尽管如此我也无法原谅他的残忍与阴险,他对阿尔芒、索莱尔教授和玛瑞莎做出那样的事,他根本不能算个人。他仇视我和我的出身都没有关系,可是利用自己的权力来迫害无辜的人就是一种罪孽!
我掏出火柴把这些材料全点燃,扔进壁炉里。
我想我现在总算弄懂了他如此针对我的原因——至少是一部分原因——那么我也应该更详细地顺着他的性格来分析,下一步他又会怎么做。
不会是要求我报答他这次的“帮助”吧?然后再进一步给我埋下精巧的陷阱。
他啊,肯定会这么做的。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多利奥小姐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先生,您起来了吗?”
“是的,是的。”我迷迷糊糊地抓起床头的怀表,“我马上就起来,不过现在还不到七点半呢!”
“迈伯韦西先生刚刚来过电话了,问您今天上午是否有空;吕谢尔先生说他马上过来。”
这两个家伙,一定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我告诉多利奥小姐我知道了,然后拉开了窗帘。
窗外的空气很好,带着清晨特有的香味,街上的报童在兜售德国官方控制的那几份傀儡日报。我猜西蒙和拉丰不会从这样的报纸上得到戴斯先生的真实消息,一定是某些知晓内情的朋友连夜告诉他们的,而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我是否遭到了牵连。
我表面上还是和戴斯先生有一些合同关系,形式上的调查是不可避免的,但少校暂时还动不了我,唯一该提防的是他接下来的动作。
我细心地整理好自己的仪表,来到餐厅陪母亲用早餐,然后在书房里等待我的朋友们。不久西蒙和拉丰便一前一后进了门。
他们得到的消息是社交圈子里小范围的传言,内容很简单,只不过说昨天中午那位有名的音乐出版商在自己的家里遭到了逮捕,事件与地下抵抗组织有关。他们并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而我也只好含含糊糊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西蒙的眼睛里很明显透出对我的说法不满意的样子,拉丰倒松了一口气。
“没有牵连到你最好,夏尔特。”他摸着自己的胡子皱起了眉头,“不过戴斯先生就很危险了!德国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没人能帮他了!”
我心底黯然:这是肯定的,德国人怎么会放弃这个警告民众的好机会。
“瓦尔叶泰剧院的事怎么样了,夏尔特,他们没再来找你的麻烦吧?”西蒙岔开话题,“今天早上我还接到警察的通知,说可以在下个星期恢复我们的演出。”
“也许他们调查的结果是弄清楚了那个暗杀事件和我们没关系。”我故作轻松地调整了坐姿,“我们可以和剧院经理商量一下,按照合同继续合作。”
“能这样最好。”西蒙点点头,“我和拉丰将出面和他谈。夏尔特,最近德国人搜查得很紧,那些流动的表演小组……还是不要‘活动’得太大比较好。”
我回避了他别有所指的目光,随口答应了。我的朋友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出声,我连忙把话题岔开了。
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操太多的心,而且在真正的危险降临时,我不敢保证自己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们。我知道波特曼少校可以轻易对付这两个普通的法国商人,把他们当作打击我的工具,我要尽量降低这种可能性。
“夜莺”的演出稍稍低调了一些,我也得有时间来打探同事被捕的具体情况。其实我也知道在这个时候得藏起锋芒,不要给我的敌人提供把柄,但是形势的发展往往不是我个人所能控制的。
半个月平安地过去了,我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答应了母亲明天陪她去教堂,然后照例来到书房读几本书,准备好好松弛松弛白天紧绷的神经,让自己在睡前愉悦一下。
翻动书本的沙沙声在明亮的台灯下显得十分可爱,如果不是多利奥小姐急促的敲门声插了进来,我会非常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对、对不起,伯爵先生。”她有些慌乱地揉搓着双手,“打搅您了,不过……门口有人找你……”
“找我?”我拿起平摊在身边的怀表,“已经十点了。”
“是的,可……”我能干的女管家突然支支吾吾起来,“他就在门口,您最好去看看……”
我心底冒出不祥的疑惑,啪地合上书,走了出去。
一辆漆黑的轿车停在门口,穿着褐色大衣的高大男人靠在车门上点着香烟,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着他灿烂的金发,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晚上好,我亲爱的伯爵大人。”他远远地朝我抬了抬手。
我并没有走上前,只是低声向身后的多利奥小姐问道:“我母亲知道了吗?”
“夫人已经睡了,所以我没有通报……”
“很好。”我稍稍安心,“这件事我来解决,你先进去休息吧。”
“可是,大人……”
“有什么需要我一定会叫你,放心吧。”我用最柔和的口气把她劝回了房子,然后镇定地走向外面那位不速之客。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少校先生。”我试着表现出我的不悦,“或许您明天休假,可我还得工作。”
“嗯,您知道有时候兴致这东西就跟灵感一样,稍纵即逝。”他嬉皮笑脸地喷出一口烟雾,“您瞧,为了不打搅伯爵夫人,我连门都不进。”
我猜我的脸一定黑了:“您到底有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来找我?”
“哦,我想请您陪我兜风。”
“现在?”我冷笑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