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法国乃至欧洲最有名的一条街,说起她,所有的人都会想到一个词:“浪漫”。
从协和广场走进去,到处都飘逸着香水的味道,穿着时髦的妇女会像花瓣儿一样从身边飘过。不经意地看到阳光下一对对相互拥吻的情侣时,你会觉得他们根本就是这条街的一部分,没有一丝不协调。
当然,我所说的都是几个月前的香榭丽舍。
而现在我曾亲耳听到一个德国士兵跟他的同伴抱怨:“……所有人走起路来都脸色阴沉、让人讨厌!我以前听人说巴黎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城市,在这里可以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不过现在看起来却令人沮丧!我很失望,特别失望!”
他们好像没意识到是谁导致了这一切。
我和玛瑞莎朝波罗内夫人的酒吧走去。这个年过四十的成熟女性在林荫道尽头有自己的小产业,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田园风格,战前的每个周末我都会抽空去坐坐,后来又多了玛瑞莎。
我们俩挽着手走在几个月前被大炮和军靴践踏过的地面上,低声说着属于彼此的笑话,凉凉的秋风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的心情。但是几分钟后,一阵嘈杂的声音渐渐传入我们的耳朵——
“那是怎么回事?”玛瑞莎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望着前面走来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大约一千多名十几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街道上列队行进,大声唱着《马赛曲》,有的人还边走边用小提琴、长笛之类的乐器伴奏。他们脸上的表情激越愤懑,歌声嘹亮整齐,我甚至看到有人的手上还举着两根鱼竿[两根鱼竿:法语中的“两根鱼竿”发音近似于“戴高乐”。]。越来越多的行人停下了脚步注视着这些勇敢的孩子,还有人对他们大声鼓掌。
“哦,上帝,”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休战日,一战的时候德国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投降,彻底地承认了他们的失败!”
这些年轻人是借此羞辱敌人吧?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胆量,虽然大部分民众总是借助一个个生活细节——比如在公共汽车上拒绝坐在德国士兵身边——来表示他们的敌对情绪,但像这样赤裸裸的抗议还是很少见!
德国人会非常生气的!
我留心打量着周围,果然看到游行队伍两旁出现了不少脸色阴沉的人。身着便衣的盖世太保越来越多,他们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被自己征服的平民挑战自己的权威。
“快离开这儿,亲爱的!”我搂紧了玛瑞莎,“这样可能要出事!”
“不,等一下!”我怀里的女孩儿突然提高声音拒绝了,“夏尔特!我好像看见了约瑟!”
“什么?”
“真的,就是刚刚过去的!”她焦急地望着经过身边的游行队伍,“我看见他了,就在里面!”
“他现在应该离开市区了!”
玛瑞莎来不及回答,挣开我的手臂钻进了密集的人群,大叫着弟弟的名字。
该死!
我狠狠地跺了一脚,连忙跟上她!
“约瑟!约瑟!”她一边喊一边在队伍中穿梭着,不一会儿就发现了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儿,使劲把他拉住了!
“我的小少爷,”我紧接着赶到他们身边,“你怎么在这儿?你应该待在巴黎郊区的某幢房子里读书才对!”
血气方刚的少年用一种不高兴的目光望着我,他的脸颊通红,鼻翼因兴奋而微张着:“我当然应该在这儿!今天是休战纪念日,我得来参加这次活动!”
“约瑟,你知道爸爸妈妈希望你待在他们身边!”玛瑞莎有些生气了,提高声音说道。
“在这种时候逃避是懦夫的行为!”少年对此嗤之以鼻,“我才不会缩头缩尾、对德国人逆来顺受!”
这个臭小子!
“这么说你来巴黎的事情,吉埃德先生和夫人都不知道咯?”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转到了一边。
玛瑞莎皱起了眉头:“约瑟,你要让我们为你担心到什么时候?”
“现在先跟我们回去,今天下午我送你走!”我拉住他的手,想把他带出队伍。
“不!你要我当逃兵吗?”他愤怒地甩掉我,一扭身又钻进了人群。
我和玛瑞莎气得说不出话来,正要追上去,一声尖锐的警笛忽然响彻半空,整个游行队伍像被无数根刺射中的蛇,霎时乱了!
与此同时,几辆警车夹着烟尘呼啸而至,全副武装的士兵像狼一样跳下来!
盖世太保开始行动了!
他们得到命令之后掏出枪冲进了这群抗议者中,抓住年轻人的衣领把他们推倒在地,利索地掏出手铐锁起来,还有的用警棍拼命殴打手无寸铁的平民。一时间,香榭丽舍大街上充满了肉搏的闷响、皮靴声,还有惊呼、怒骂以及惨叫。我的眼前只看见摇摇晃晃的影子,无数人在我身边撞来撞去,我声嘶力竭地呼唤着玛瑞莎的名字,但她比我快一步去保护她的弟弟了,现在连背影都看不到。
我心底被惊慌和恐惧笼罩了,跌跌撞撞地在混乱的战场中寻找她,但是完全没有用。这个地方像刮起台风的海面,我是连桨都没有的小船,几次被掀翻在地,又爬起来继续找。
各种各样的声音完全淹没了我的呼唤,我挣扎着向道路旁边走过去,想脱离这场混战,这时一个坚硬的东西敲在了我的额角上,头上立刻传来一阵剧痛,接着红色的液体模糊了左眼,一只大手从后面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拖倒在地。
“好了,孩子,我逮到你了!乖乖地把手放在头顶上,别逼我对你动粗!”
纯正的法语,是保安队的杂种!
我用手肘使劲朝后面撞去,听到了一声大叫:“他妈的——”
与此同时,后脑上又是一阵剧痛。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可能月亮也挂在了半空中——反正我从狭窄的窗户里什么也看不清。
我趴在一间阴暗得像夜晚似的屋子里,屋子很小,最多两平方米,没有灯,没有桌子,没有椅子,什么都没有,一扇铁门牢牢地隔绝了一切,我只能闻到一股灰尘和霉菌的恶臭。
头上的伤让我疼得要死,血凝住了,黏黏地粘住了头发,很不舒服。我费了好大力气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从我手上爬过去。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或许是监狱——我被抓进来了!
那么玛瑞莎呢?还有约瑟!他们怎么样?是逃走了,还是和我一样被抓了?会不会就关在我的隔壁——不!这太可怕了!
我抱着头靠在墙上。上帝一定是跟我们开了个玩笑,这场飞来横祸简直像晴天霹雳!但我一点儿也不想责怪约瑟,他只是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现在我必须考虑怎样从这该死的地方出去!
我就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手表指针,可是表盘已经碎了。我放松全身,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天空由墨蓝变成深蓝,接着越来越浅,最后开始发白。这时铁门上的观察孔打开了,一双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我一下,又砰地关上。
我全身都绷紧了。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锁眼里传来了喀啦喀啦的声音,一个穿着警服的壮汉立在门口朝我嚷嚷:“站起来,小子,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儿?”
“审讯室,你会喜欢那里的!”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粗鲁地把我拷上。
我跟在这个家伙后面走过了长长的过道,然后出了监狱,来到前面的一幢楼房中。黑白花纹的地板很干净,来来往往的人穿着党卫队的制服或者便衣,也有人穿着警服和保安队的制服,他们把和我一样被铐着手铐的人推来搡去,像在玩游戏!
“就是这儿,进去吧!”
高大的警卫把我带到二搂的一个办公室门前,停了下来。
门里传来清晰的打字声,停顿的时候穿插着一两声惨叫。
我走进去,惊讶地发现这其实是一个明亮整洁的房间,端庄的壁纸和得体的桌椅家具只能让人联想到会客室。不过,房间里的人明显破坏了这一切。
在靠近门边的地方,一个穿着军服的棕发女子坐在打字机后面工作;在她对面的宽大的办公桌旁,拿着皮鞭的贝尔肯中士正在喘气,椅子倒在地上,一个脸上带血的年轻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窗边有个挺拔的身影正在悠闲地看着这一切,金发被风吹得飘动起来,形成华丽的波浪。
“bonummane![bonummane:拉丁语,意为:早安。]”他笑着向我打招呼,又对副官做了个手势。
两个警察进来,把半昏迷的“犯人”拖了出去。打字的小姐换上了一张新的纸。
“请坐,伯爵先生。”波特曼少校仿佛很高兴看见我,“您看起来气色很糟糕呢!”
我已经找不到什么话跟他说了:为什么在我最倒霉的时候总能碰到这个人呢?他简直是我的灾星!
贝尔肯中士殷勤地替我扶起椅子,我有点认命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