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现在还没有,”西蒙耸耸肩,“看得出他们想在法国伪装和平,对这种小小的抵抗行为仅仅是嗤之以鼻。”
看上去是这样,在离我们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两个扛着步枪的德国士兵正望着我们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任何行动。不可否认,与最初的那段时光相比,他们已经变得彬彬有礼,就像常来拜访的邻居,连很多法国人也逐渐放了心。
“他们看上去挺老实,对不对?”拉丰用讥讽的口气说,“或者只是摆出一副最能体现占领者优越感的架势!”
“您说得真是太正确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毫无预警地从旁边插了进来,我们大吃一惊,转过头便看见一个戴着棕色礼帽的男人坐在邻桌冲我们微笑着。
我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而西蒙却惊喜地叫了出来:“戴斯先生,天哪,您怎么在这儿?!”
他走过去亲热地握住那个人的手,客气地寒暄着,然后拉着他走了过来:“夏尔特,拉丰,你们一定还没认出雷蒙德·戴斯先生吧?夏尔特,别告诉我你忘了四年前是谁出版了你的《雏菊》!”
哦,是的,我想起来了。这个中等个子、留着胡须的男人是法国最有名的音乐出版商,我第一部歌剧的大力提携者。
“您好。”我有些窘迫地微微低下头——他发福了,而且留了胡子,我是一点儿也没认出来。
“真高兴见到您,伯爵先生。”他毫不介意我的“忘恩负义”,“我一直在想跟您谈谈关于那部《华伦沙夫人》的事情。”
我很委婉地告诉他在目前形式下一切都不可能了。
“难道您也认为战争结束了?和其他人一样,您也认为是德国人赢得了最终胜利吗?”他的眼睛里闪动着火焰的颜色!
“不!当然不!”拉丰冲动地叫起来,“这是卖国贼的想法!我们可不是赖伐尔[赖伐尔:全名皮埃尔·赖伐尔(法语:pierrelaval,1883年6月28日-1945年10月15日),法国政治家和国务活动家,在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和维希政府中三次出任总理。1914-1919年和1924-1926年,两度任职于国民议会。20世纪30年代,担任过多个内阁职位,并于1931-1932年和1935-1936年两度担任法国总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支持菲利普·贝当上台。法国沦亡后,在希特勒支持下,1942年4月出任总理,此后一直左右贝当政府。法国光复后,1945年10月9日被巴黎高等法院以叛国罪判处死刑。]!”
这个富态的商人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却压低声音:“请你们相信我,我是根据对事实的充分了解说话的,我告诉你们,法国并没有完。总有一天我们会转败为胜……因为法国并非孤军作战!它不是单枪匹马……因此,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法兰西抵抗的火焰不应该熄灭,也决不会熄灭……”
我们三个人的脸色一下子都变得刷白——是的,这段话我们听过,不,应该是说每一个有骨气的法国人都听过:6月18日戴高乐将军在英国广播电台发表的演讲,地下抵抗运动的宣言!
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把眼角的余光扫向对面的敌人,他们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戴斯先生一定也参加了抵抗运动,而且正在为此奔走!我第一次钦佩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现在绝非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而是勇敢的战士了!
我和拉丰他们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微笑。
“您需要合作吗,戴斯先生?”我掏出纸和笔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欢迎到我家里来详细谈谈。”
西蒙和拉丰也递出了自己的名片。
出版商的脸上浮现出红润的光泽,他小心地把这几张纸收进口袋里,并且在外面拍了两下:“太感谢了,先生们,你们都是真正的法国人。哦,伯爵大人,请相信我,您的作品很快就能出版了,这次我们的合作会像上次一样愉快。”
我相信许多人都不会拒绝他,他的语气反到让我们感到很局促。
“哦,对了,先生们,在下个星期,玛内夫人要举行一个舞会——就在美丽的莫里斯·巴雷斯大街的大公馆里,对,就是看得到布洛倪林园的那幢房子——伯爵大人,您是巴黎音乐界有名的人物,还有吕谢尔先生和麦伯韦西先生,你们是重要的剧团经理人,一定会受到邀请,希望在那时我能再见到各位,我们可以安全地聊一聊。”
“玛内夫人?”我一向和这个附庸风雅的交际花没什么交情,“这个时候她竟然要开舞会?”
“是为她的新情人,听说是德国参谋总部的一个将军,所有的亲德分子都会去,还有法国文化圈里的名人——我猜是为了试探咱们的反应,那里的盖世太保比外边少多了。”
原来是这样!
我想了想,决定暂时在表面上缓和一下自己和占领者的矛盾,这样或许能为我和玛瑞莎争取一个宽松的环境:“好吧,戴斯先生,如果我们真的接受了邀请,一定会去的。”
巴黎的日常供应正明显地陷入困境,食用商品少得可怜,油脂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土豆、猪肉正在从我的餐桌上减少。多利奥小姐常常为了一点晚餐拿着配给卡排几个小时的队。
为了筹到更多的现金度过这个艰难的岁月,玛瑞莎的父母卖掉了房子,带着约瑟住到了巴黎远郊,把女儿放心地交给了我。
“您会好好照顾她的,是吗,伯爵先生?”这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的老教师信任地看着我,“我们认为在您这里她可能更好些,当然了,这样说很失礼。”
“一点也不会,吉埃德先生。”我其实很高兴,“我是玛瑞莎的未婚夫啊,这也是我的责任。”
“我们很盼望你们尽快完婚,可是现在的情形很难说。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们不要回阿曼德庄园,就在巴黎举行婚礼。”
“我想现在也许只能这样,但是我必须接母亲过来。”我觉得再拖下去似乎对任何人都不好,这个时候也应该下定决心了。
他放心地点了点头,又和我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于是玛瑞莎便住到了我身边,带着她异常简单的行李。
她告诉我她的父亲之所以要离开巴黎市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担心约瑟会惹事,他最近和同学们老是找德国兵的茬儿,向他们做鬼脸、扔石块儿什么的。
“这样下去准会出事的!”她皱着眉头说。
我想起了那天这个男孩儿和一帮小伙子向德国人挑衅的情景。其实侵略者在进驻这里的几个月中已经付出了一些代价——在小巷中被捅上一刀,被砸开脑袋,在色情场所里被勒断脖子……我相信约瑟也干过同样的事。
吉埃德先生的选择是正确的,约瑟毕竟只有十七岁,可是德国人一旦发现他做的那些事情,才不会管这些。
“别担心,在乡下他会冷静一点儿。”
我的话安抚了玛瑞莎,她平静地住了下来。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惊讶地发现,原本文静的她竟非常勇敢地承担起了一个主妇的职责,把我这座房子里的日常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甚至用少得可怜的食材做出一顿顿美味的食物,让多利奥小姐也赞不绝口。这或许就是一个平民姑娘和一个千金小姐的区别,她们即使有着相同的美貌,可是在面对困境的时候,前者便显示出巨大的勇气和才干。我再次庆幸自己没有被财富和血统蒙蔽了眼睛,而母亲显然也是个非常明智的人。
这天早上,我待在琴房里弹奏美妙的《月光》,玛瑞莎静静地把头枕在琴盖上聆听。这是她最喜欢的钢琴曲,也是我最熟练的,是为了她而特别练习过。
“这就是你的特质,夏尔特。”她望着我的手指按下最后一个键,轻轻地笑了,“知道是什么吗?”
我歪着头露出好奇的表情。
“听你弹《月光》时,我就能感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哦,看来平时我做得还不够。”
“亲爱的,你在装傻,”她咯咯地笑起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说明白点,宝贝儿,你的未婚夫不算是个聪明人。”
她的眼睛里透出了少有的清澈:“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夏尔特,非常温柔,对于你爱着的每一个人都付出全部的感情,虽然有时你很冲动,说话也不客气,可是没人因此怨恨你,你应该知道这是因为你如此直率、讨人喜欢而且善良。当然了,我也因为这些更加地爱你。”
我的脸上竟然微微发烫,她的话让我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甜蜜。
“我太爱你了,玛瑞莎。”
“我也是……”
最后一个音消失在我们的双唇中间。
片刻后,一阵敲门声分开了我们,多利奥小姐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有个邀请,伯爵先生。”
她把这张淡黄色的折叠卡递给我,我看到了上面张扬的花体“m”——
玛内夫人竟然真的想到了我,我苦笑了一声,把它放在口袋里。至少我答应了戴斯先生会去,而且这最终也是为了玛瑞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