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后悔吗?”
后悔没有留下我。
没有给他充足的时间思考这个答案,苏悦柠自顾自往下说,“不管你后不后悔,我后悔了。”
她侧目看向他,“每一天都在后悔。”
陆钊没有回答,呸了声,满嘴的烟丝全掉到地上,顺着流动的积水滑进下水道里,“淋完雨了,就回去。”
“回哪?”
“回你自己的家。”
“我家在哪?”
“……”
“我好像没家了。”
陷入一种僵持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钊绷着脸,嗓音也沉哑,“你确定你想好了?”
黑沉的眸子更像在说:我给过你反悔机会的。
那天她见面的男人清雅俊朗,西装革履,不像他,灰头土脸的,还有一段不干不净的过去。
怎么配得上她。
苏悦柠没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许久才把问题抛回去,“那你会让我后悔今天的选择吗?”
两个人互相打着哑迷,可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一根烟没抽,肺腑的窒息感却在不断加重,陆钊重重咳了几声,“进去。”
一种妥协,一种邀请,更是一种承诺。
苏悦柠指甲抠了下虎口,感觉不到疼似的,加了几分力。
陆钊哑着嗓子说:“陆啸不住这。”
她轻轻哦了声。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一卫,厨房开放式,或者称不上厨房,就放了个电磁炉。
客厅放着一张小沙发,茶几很干净,台面上空无一物,不像家,没有半点烟火气。
陆钊回房拿了间干净t恤,“把衣服换了。”这么晚了,店铺都关门,只能委屈她凑合穿了。
苏悦柠应一声,接过t恤搭在椅背上,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从最上面的衬衫纽扣解起,藏青蓝衬衫黏在皮肤上,她拨开,露出一截细瘦的锁骨,再往下,米白色的蕾丝边裹住的轮廓分明。
陆钊愣了愣,她对他有着一种天然的吸引力,经过时间的洗涤,半点未消,反而又加深几分。
可现在不是时候,他压着心头的欲,攥住她手腕,拦截她接下来的动作,“去卫生间换。”
苏悦柠停顿几秒,转身的时候,瞥见他通红的耳廓,勾了勾唇角,“能顺便洗个澡吗?”
片刻,听见男人极低地嗯了声,然后起身朝玄关走去。
苏悦柠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陆钊头也不回地答:“家里没吹风机。”
苏悦柠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
没几分钟,人就回来,手上拿着一个纯黑的吹风机,和洗发店用的型号相近,模样有些老旧,估计是问邻居借的。
苏悦柠拿着它进了浴室。
淅淅沥沥的水声持续了一阵,然后才是呼呼的风声,闹得陆钊心烦意乱。
门开了,苏悦柠趿着拖鞋走出来。
白炽灯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脸色微微发白,两腿又细又长,裸在空气里,瞧着无辜又孱弱的模样。
他别开眼,“姜茶在桌上。”
“哪来的?”
“问隔壁要的,”紧接着补充道,“一老太太,人好。”
他在有意无意地在对她解释着什么,这成功将苏悦柠取悦,喝了口姜茶,笑说:“你以前可不是这副德性。”体贴到不像他了。
陆钊懒懒散散地掀了下眼皮,像在问:我以前什么德性?
苏悦柠淡淡说:“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和感受。”
沉默片刻,“以前是我混。”这点他不否认。
她点头应和,“现在也混。”
话题一切,“我晚上睡哪?”
“睡沙发。”
“……”
苏悦柠觉得荒唐:“你就让我睡沙发?”
陆钊递过去一个“不然你想睡哪”的眼神。
她理所当然地回:“睡你房间。”
这次轮到陆钊沉默了。
看出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苏悦柠捧着肚子笑到不行,“你想和我睡?”
陆钊脸一黑,转身进了卫生间,“我睡沙发。”
对着他微跛的走路姿势,苏悦柠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
三四点钟,陆钊被闹醒,连忙把腿缩回去,“你干什么?”
黑灯瞎火的不睡觉,跑到客厅耍流氓摸他的腿。
一副被调戏的良家妇男口吻,苏悦柠听得有些无语,稍顿后切入正题,“你这腿还能根治吗?”
陆钊神色一凛,不吭声。
“当我是傻子还是哑巴?”室内晦暗,她眼里的亮光微闪,“不知道的事情,我不会张嘴问?还是你觉得你那好兄弟真能藏着你的秘密一辈子不说?”
林屿肆告诉她,他的腿伤是去国外找她时意外伤到的,骨头接回去了,但也落下了病根。
苏悦柠下意识以为他口中的意外是类似车祸这种事故,这会愤愤不平道:“谁这么不长眼撞的你?”
听她这么说,陆钊不由松了口气,还算林屿肆嘴巴紧,没把最关键的信息泄露出去。
“一个意外,怪不了谁。”
“真不能根治了?”
“就这样吧。”能跑能跳的,对生活没什么影响,根治什么?多浪费钱。
苏悦柠默了默,“下雨天是不是会更严重?”
陆钊慢半拍地唔了声。
苏悦柠冷冰冰地扔出两个字,“真惨。”
眼泪却是热的,砸到腿上,有点痒,他猛地一怔,起身开了灯,看见她缩在沙发边,薄薄的衣衫下肩胛骨突起明显,脸上一片晶莹。
“你又哭什么?”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眼睛疼不行?”
“行,公主大人怎么都行。”
熟稔的口吻,两个人齐齐愣了下。
苏悦柠换了个姿势,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钊盯住她发旋看了会,闷声道:“我给不了你更好的生活。”
这话把苏悦柠逗笑,“我当初和你在一起,是图你能给我更好的生活?你可太高估我了,我没这种远见。”
“……”
“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
冗长的沉默后,陆钊说:“过几天去领证吧。”
她怔了怔,扭头看他。
“不是找不到家了?“他眼眸黑而沉,“给你一个。”
领证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简单,苏悦柠回了趟苏家,在书房翻了很久才在一个不显眼的储物盒里找到户口本。
傍晚,苏敬茂回来,苏悦柠留下和他吃了最后一顿晚餐。
苏敬茂装作不经意提了嘴,“你和靳叔叔的儿子怎么样了?”
短短的一句话,苏悦柠听出来了试探意思,无所谓地一笑,“黄了。”
苏敬茂眉心紧拧,“怎么回事?”
“他配不上我。”
“苏悦柠!”比刚才更沉冷的语气。
“他嫌我粗鄙没文化,看不上我,”她还是笑,“这答案苏总满意了吗?”
苏敬茂深吸一口气,面色恢复如常,“这个黄了就黄了。”
苏悦柠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擦了擦嘴,“我看你干脆搞个花名册,让我慢慢挑。”
苏敬茂手背青筋崩起,发怒的前兆。
苏悦柠看在眼里,没什么情绪地说:“爸,我以前是真的以为你是爱我的,但我现在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你需要的、守护的、珍视的从来不是我,是你的钱和你所谓的体面。”
苏敬茂一愣。
苏悦柠笑说:“我妈说得没错,你根本不会爱人,不仅不会,还总想着操控别人的人生,让他们和你一样失去爱人的能力。”
离开别墅,苏悦柠沉沉吐出一口气,低头检查了下包里的户口本,还好没落下。
陆钊在别墅区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掐灭手里的烟,迎上去。
苏悦柠自嘲一笑,“就在刚才,我大概失去了几亿家产。”
陆钊很快反应过来,脑子里想的却是:几亿是几位数来着?
操,他得卖多少道菜才能赚到。
苏悦柠没察觉出他的异样,“走吧,回家。”
陆钊低低嗯了声,不动声色地牵住她的手,收紧。
半小时后,车停在陌生的小区门口。
苏悦柠一脸莫名其妙,“来这干什么?”
“不是你说的要回家?”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了出来,“你买了房子?”
全新的房子,家具齐全,装修风格也是按她喜欢的来,估计花了不少钱。
陆钊点头。
苏悦柠顿了下,“什么时候买的?”
“去年。”
“你哪来的钱?”
“没那么多钱,只交了首付。”
“为我准备的?”
“嗯。”
她抿了抿唇,“要是我永远都不回来呢?”
他回:“你这不是回来了。”
可能是心里存着点期盼和念想,总觉得她会回来,总觉得他们还能再见面。
平时舍不得花钱,就那几件t恤反反复复地洗,洗到发白还在穿。
陆啸嫌弃他过得太糙,去商场买了几件新t恤,花了近一千,还故意把吊牌摘了,从根源断绝他想退换的念头。
为此,陆钊跟陆啸置了长达半个月的气。
陆啸只能保证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张,随即问:“抠抠搜搜的,存这么多钱到底做什么?”
陆钊几不可闻地说了三个字:“娶公主。”
当时心里想的是:万一他们还能和好,他就得提前规划好一切,她这么挑剔的一个人,一定得给她最好的。
当然首先他得给她一个家。
苏悦柠又哭又笑,垫脚堵上他的唇,亲了会离开,“脖子酸,你能不能蹲下来点。”
陆钊勾起唇角笑了笑。
这是她重逢后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不免一愣。
陆钊没给她太多出神的时间,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放倒在沙发上,吻上。
最开始只是轻描淡写地一个吻,上手后,才开始朝着无法控制的势头发展。
苏悦柠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陆钊正在做饭,她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在书房角落发现了一个红丝绒首饰盒,盒上积了些灰,打开是一枚钻戒。
心口突地一跳,拿上戒指跑到陆钊面前,“这是什么?”
“戒指。”
她当然知道这是戒指,也知道这是他用来送给自己的,唯独不知道——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索着镶在戒指上的钻,哑着声音问:“什么时候买的?”
“不记得了,反正挺早的。”他含糊其辞,不肯也不敢告诉她真相。
空气有了一霎的安静。
苏悦柠闭了闭眼,不依不饶地问,“很早是什么时候?”
陆钊目光落在她身上几秒,逃开,声线忽然变得比她更哑,“你出国后没多久。”
确实挺早的,都过去九年了,长到他都快忘记了还有这枚戒指的存在。
“阿肆说,你去国外找过我,是带着它来找我的吗?”
许久,响起一声极为压抑的“嗯”。
十八岁的少年,带上用所有积蓄换来的戒指和不成熟的誓言,漂洋过海地去见他的心上人,路上却被几个当地混混打到头破血流。
他们想抢他的戒指,他一直没有松手。
不能松,那是他要送给她的。
她还在等着他,他得亲手把戒指戴进她的无名指,然后和她说,“柠柠,跟我回家吧。”
苏悦柠已经哭到泣不成声。
陆钊指腹抹去她的泪,“我没跟他们服软,这辈子能让老子服软就一个人。”
他眼神锐利,藏着不容忽视的锋芒,一字一顿地说,“只有你一个。”
她不是问他,没能留下她,后不后悔吗?
怎么不后悔?
每分每秒、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恨不得回到过去,把姿态放低点。
别那么心高气傲,别为了所谓的自尊把更重要、更值得珍惜的人逼走。
要学会服软,只对一个人服软。
低头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那是你喜欢的姑娘,你得习惯低头,你得宠着她护着她,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
然后把她留下来,一辈子。
苏悦柠盯住他看了很久,硬朗的皮相,眼皮、嘴唇薄薄的,头发长了些,但还是寸头,像校园文里混不吝的校霸,只有笑时会多出几分张扬的少年意气。
好像这些年流逝的只有时间,其余什么都没有变,他还是他,依旧天不怕地不怕、身上藏着一股永不服输的劲。
苏悦柠声线都哭到颤抖,“你是白痴吗?真想被他们打死吗?”
“不就是一枚戒指”她说不出这种话,只能反反复复地骂他是个傻子。
“不是单方面地挨打,我还手了。”陆钊缩了下腿——
一种无意识的自卑反应。
还手了然后被打得更惨了,膝盖粉碎性骨折,中度脑震荡,身上没有一处皮肤是好的,最后在医院躺了两三个月。
身上的伤不算什么,在他清醒后,才知道其中一个混混在这场冲突里意外身亡。
那地方没有监控,缺少关键性证据,光靠目击者的供词翻不了案。
最后他因过失杀人罪被判了四年。
苏悦柠哭不出来了,彻底没了眼泪,双眼无神地望着落地窗外的天。
陆钊敲出一根烟,很快燃尽,又点上一根。
林屿肆抽烟是闲着没事干,他抽烟,是因为瘾,戒不掉的瘾。
苏悦柠跟着点上一根,在国外的那几年,说不上学坏,却也做了很多在国内不敢做的事,抽烟泡吧。
但她心里一直有杆尺,反复告诉自己再想放纵,也只能到这为止。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直到日薄西山,苏悦柠才开口:“我看明天这日子挺好,去领证吧。”
想和他过一辈子这个念头里,或许掺杂了几分想将过去的遗憾填满的执念,更多的是有增无减的爱意。
她很确定,这么多年进入她心里的只有他一个人,她再也腾不出其他的爱给别的男人。
所以,兜兜转转还得是他。
陆钊顿了好几秒,说不激动是假的,烟都吐得断断续续,平复心情后说:“明天不行,你再忍忍。”
苏悦柠被气笑,这话说得她有多急不可耐一样。
见她有些生气,陆钊摁灭烟头,解释了句:“明天民政局不上班。”
“哦。”
“陆钊。”
“嗯。”
“我相信你。”
“嗯。”
“你可真冷漠,能不能给点别的反应。”
“别吵,我在心里哭着呢。”
“……”
领证当天上午,苏悦柠临时有事,就把时间调到下午三点。
心里记挂着这茬,办事效率很快,恰好办事地离民政局很近,她提前半小时到了,没几分钟,接到陆钊的电话,问她在哪。
“民政局门口。”
“这么早?”
“不急,你慢慢来。”
陆钊开了锁,一面说:“等着。”
两个人的电话一直没断,陆钊摸出耳机戴上,将音量调高后放回兜里。
半路苏悦柠说:“刚才看到路上有人穿着演出服,我又想起高二那年,我导的那部舞台剧,没想到最后被你捡去大便宜,当了我这辈子导演的第一部剧的男主角。”
陆钊的记忆跟着被拉远。
他记得很清楚,那部舞台剧改编自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
里面有句很经典的台词:【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
现实中他不是盖世英雄,她也不是紫霞仙子。
他只是个混账,而她是他的——
“公主。”
还是那个熟悉、又带点调侃意味的称呼,苏悦柠笑得眉眼弯弯。
“干什么?”
“你的混账骑着自行车来娶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