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场休息大半个月的小病,过几个月忽然病倒三四个月,连赵家人都急得求神问佛,尤其赵伯雍带着谢氏就那么赖在临安王府小住老长一段时间。
那阵子不只是赵伯雍,连赵砚冰等一干卿家都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仿佛赵白鱼真快病死了一般,搞得重华帝内心歉疚,当真动了放他回去闲云野鹤的念头。
可赵白鱼病一好,朝堂上见着他,重华帝舍不得放人。
如此一来一回地拉扯,两年过去了,被驳回的请辞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最后的一封请辞折子刚准备下笔批红,太后身边的嬷嬷找上门,代为传话:“太后她老人家说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庙堂上下,四海之内,贤臣良相不是找不到,陛下亦是春秋鼎盛,何愁谱不成君臣相亲的千古佳话?何况成人之美,亦是一出佳话。”
重华帝眼神一黯,冷声询问:“可是有谁在太后耳边乱嚼舌根?”
嬷嬷福身一拜:“赵相请辞两年,满城风雨,难免传到后宫。”
重华帝脸色缓和,挥退嬷嬷:“朕会好好想想。”
待嬷嬷一走,他立即唤人询问这几天有谁去见太后,得到临安郡王霍惊堂借献佛一事见了太后的回复。
“哼!朕就知道少不了大皇兄撺掇。”
冷哼两声,独坐于孤寂空旷的大殿里,重华帝面露失落:“朕待临安王和赵相一向如师如父,为何都想离朕而去?”
太监宫女埋头不语,当听不到,无人能解答他的疑惑。
***
霍惊堂的第三招就是请动太后。
如果是新帝登基时,太后必然不会同意赵白鱼请辞,毕竟那会儿需要赵白鱼这样的大臣帮重华帝镇守朝堂。
而今两年过去,重华帝坐稳皇位,手里把控实权,连续两年开恩科录取大批新臣子,赵白鱼请辞之心坚决至此,霍惊堂再出面劝一劝,太后也怕重华帝过于偏执反酿出君臣不和的恶果,自然愿意出面求个人情。
大景重视孝道,重华帝不会不听太后的话,但他还想再努力一把,便偷溜出宫去临安王府。
到了临安王府却不叩门,徘徊一阵后,重华帝拍了拍手,大叹一口气,转身准备回宫就正好撞见一身青衣的赵白鱼和深蓝色衣衫的霍惊堂。
将近四十的赵白鱼看上去还像二十来岁的青年,面容白皙而发色乌黑,文人儒雅的气质如春风般温柔,静静站立在大街上,唇角带着抹笑,便让人不自觉生出好感。
霍惊堂亦是四十好几的年岁,面容依旧年轻,少了几分少时艳丽到诡谲的攻击性,而多了沉淀下来的雍容。
从年少到不惑之年,他依旧高居京都府择偶标准榜首。
重华帝扶额,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关注择偶标准这种无聊的事情,大概是因为他连前十都排不进去吧。
“赵卿,皇兄。”
“陛下怎
么突然想微服私访?”
“许久没出来逛夜市,再看一看何谓火树银花,心血来潮便出宫。”
赵白鱼和霍惊堂对重华帝出宫的原因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罢了。
“今晚夜市有西北来的百戏杂技团,会表演打铁花,戊时整会放百来束烟花,临河而放,夜照河中百舫,若流星疾飞,如火树绽放,陛下想不想去看?”霍惊堂开口相邀。
重华帝沉吟道:“可。”
三人并肩而行,暗卫躲在人群里保护,这时天色还未全暗,街道上熙熙攘攘,小摊都摆开来,店家屋檐上、树上、河边和桥梁处的灯都逐一点亮,赶在落日前营造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
人流如织,繁华咫尺之间,没人比重华帝更自豪。
这是他的江山,他的子民。
赵白鱼邀请重华帝到路边一家小摊吃热腾腾的馄饨,又到隔壁一家小摊点凉粉,接着蹲坐在桥头边等卤过的兔头、鸭头上桌,顺便从酒楼里点了道香气扑鼻的蒸子鹅。
因那酒楼满座,店家还十分歉意地赠送一壶冰饮。
赵白鱼、霍惊堂二人就在桥头的矮桌矮凳旁坐下来,顺便点了不少小食,不大的方桌很快填满食物,就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桥梁,吹拂着夜风,望着河里百舫亮着彩灯缓缓划过,于重华帝而言实在是新奇的体验。
京都府的达官贵族也有不拘小节者,可哪有人无拘无束到此地步,竟和码头纤夫一同蹲坐在大庭广众下进食?
难道不觉得羞耻?
但是赵白鱼和霍惊堂都习以为常,还很自然地对话,食客、店家甚至是酒楼老板都认识他们,卖与小食后都会额外送点菜肴。
重华帝不自在地吃了颗丸子,四下张望,没人看着他这才稍微安心,悄声说道:“朕时常听闻皇兄和赵卿亲民,还以为夸大了些,现如今一看,原来说得收了些。”
霍惊堂:“陛下觉得是亲民,于我等而言,却是寻常事。”
重华帝有些不解。
赵白鱼执起冰饮的杯子,靠着椅背眯起眼说道:“我们坐在这儿不是想做什么亲民爱民的表率,只是喜欢,别无他意。”
重华帝还是不太能明白。
“我喜欢民间烟火气,尤其喜欢夜市,您该知道大景宰相不好三餐定时,偏爱夜市。无论是酒楼雅间还是路边小摊,更甚是蹲在桥头边也试过,如有雅间便坐雅间里,如无雅间便坐路边、坐桥头,哪儿不是进食的地方?其实夏天坐雅间反而不舒服,有冰块也还是闷,坐外头好,头顶是华灯和柳枝,吹着夜间凉爽的河风,看河上百舫争艳,有时候幸运点,坐到个好位置还能瞧见桥对面的百戏,又或者是烟花……陛下不知道吧,其实看烟花的最佳观赏点是在桥头。”
重华帝沉默,隐约懂了赵白鱼说这茬的本意。
“不是我们喜欢玩淡泊名利的好声名,也不是怕什么狡兔死,更不是给自己寻个体面的退路——只是因为喜欢。人各有志,志各不同,你也曾和我们日夜相处过,文是我教的,武是子鹓教的,没人比作为学生的你更能懂老师们的志向。子鹓这些年过的就是闲云野鹤的生活,若不是因着先帝年老、储君未定,他不会还留在京都,我亦是如此。”
重华帝低着头,不想回应他推心置腹的话。
人一旦做了帝王就会产生无数心思,利益先放在前面,不是他不肯成人之美,而是利弊权衡之后得出留下赵白鱼更有利。
他不是不懂霍惊堂和赵白鱼的心思。
霍惊堂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杯:“先帝在时,我就想走了。因着小郎,不得已留在京都。之后是储君未定,因是国家大事,还是留下来尽心尽力地教养。你登基了,我和小郎本可以一走了之,说句难听的话,如
果我们真铁了心辞官,陛下也无可奈何。可你既是我幼弟,又是我学生,人说长兄如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到底狠不下心放你一个人面临艰难险峻的朝堂。”
他说话是真坦诚,又狠又刺人。
重华帝从小到大被刺了无数遍,心里当然不爽但是习惯了,哪天听他好声好气说话反而不适,就和先帝一个样儿。
“眼下你兵权政权都交还你手里,几个兄弟恭恭敬敬不闹事,朝中老臣心服口服,新党也在你的带领和支持下主张改革。朝堂有条不紊且蒸蒸日上,陛下,您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
重华帝急道:“我自七岁起便由皇兄和赵卿教养,文治武功哪样不是你们倾囊相授?如何说得出我不需要你们了的话?我就是七老八十了,也需要你们。”
这话至少有七分情意含在里头。
重华帝出生时间太晚,前面几个兄长都有权有势,哪有他发展起来的机会?他母妃不受宠,小时候体弱多病,显得怯懦,更不受元狩帝待见,虽说后来令朝中老臣一视同仁地教养皇子们,可是谁能没点小心思?谁能不为从龙之功而动心?
唯独霍惊堂和赵白鱼真正待皇子们一视同仁,会尽心尽力地传授他怎么看也看不懂的策论,会耐心地告诉他治国方针,也会因他体弱而专门找徐神医帮他调养。
于他而言,霍惊堂和赵白鱼比元狩帝更像父亲。
赵白鱼笑了。
“陛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重华帝心口一沉,不再说话。
静静地享受桌上美食,霍惊堂去结账,留给赵白鱼和重华帝二人独处空间。
重华帝咬牙问道:“老师,您辞官是不是因为我不是您最得意的学生?如果换成九哥、十三哥他们继位,您是不是就会留下来辅佐到底?”
赵白鱼:“仔细想想,如果是他们继位,我的确不会辞官。”
早有设想,重华帝还是难掩失落。
“是因为他们性格多疑、偏激、猛进冲动,放在太平盛世里,怕是任何动作都来个大刀阔斧,搞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百姓受难,我如何敢请辞?陛下则不同,陛下是先帝和一干大臣千挑万选出来的帝王,天生为延续盛世而来的明君。陛下,正因是您,臣才敢放心离去。”
重华帝心里的失落一扫而空,难掩激荡的神采。
“老师……”
赵白鱼眸光柔和:“陛下,臣少年坎坷,本是短折的命,侥幸多活了十余年,便想余生圆满年少时的梦,臣想出去走走,看万里河山,风土人情。”
重华帝知道赵白鱼坎坷的身世,再结合他这两年沉疴病体,瞧着他苍白的脸色难免心酸,不由松了口:“朕也愿老师万事如意。”
话音一落,烟花便绽放在桥头上空,恰如‘灯树干光照,花焰七枝开’,当下引来一群人惊叹观望,桥头河边挤满了人,酒楼窗户和河面百舫都有人探出头来观看,这般盛世美景难怪赵白鱼想去亲身见一见了。
重华帝内心深处最后一抹偏执随烟花的熄灭而熄灭,他没告诉旁人的一点,便是他怕赵白鱼辞官是不满意他这个学生,不愿为他效命。
可老师说,正因他太优秀,所以才会放手请辞。
霍惊堂在这时回来,揽着赵白鱼的肩膀,同他脉脉低语,眼里是能将人溺毙的爱意,似乎说了什么,抬头朝重华帝这边看来。
重华帝悄悄挺起背脊,像等待严父夸奖的小孩。
烟花还在怒放,桥对岸的百戏团打起铁花,霍惊堂带着赵白鱼去看,行走间落在后面,拍了拍重华帝的肩膀说道:“你是我教过的,毅力最好、悟性最高的学生,大哥以你为傲。”
重华帝愣了下,眼眶有些湿热,连忙不好意思地撇过脸,过了一
会儿才转头看向不远处一双人影,广袖下十指相扣,相视一笑便有耳鬓厮磨的亲昵。
算了,算了。
烟花易逝,人生苦短,何必拘着他们呢?
且去吧,去替他踏遍万里河山。
重华帝没跟过去,从袖口里掏出批红的请辞折子交给暗卫:“给他们。”
言罢转身就走,几步后驻足,又回头去看,见二人拿到折子颇为诧异的模样又有点窃喜,看吧,你们也有料不到的时候。
朕来寻你们之前便已决定同意请辞了。
回想着霍惊堂和赵白鱼惊讶的表情,重华帝心情愉悦地回宫了。
***
拿到同意请辞的折子的霍惊堂和赵白鱼二人连夜收拾包袱,简单交代几句便扬鞭策马,踏着日出,赶着城门开的时候,一前一后,风驰电掣,离开京都。
到得山坡渡口立马停下,不远处的亭口是砚冰和陈芳戎二人来送行。
陈芳戎:“怎么如此着急?”
赵白鱼骑在马上,同霍惊堂对视一眼便说道:“我们昨夜对陛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情绪渲染之下让他一时动容,肯放我们离开,可等他清醒过来,怕是要反悔,所以我们尽早跑了。”
霍惊堂的第四招是动之以情,第五招便是逃之夭夭。
反正皇帝松了口,他们是光明正大地辞京。
陈芳戎二人沉默,他们相信重华帝干得出反悔耍赖的事儿。
红日自山峦间升起,迎着日光,陈芳戎和赵砚冰各自折下柳枝送别霍惊堂和赵白鱼:“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赵白鱼二人亦拱手道:“后会有期。”接着看向霍惊堂,笑道:“我们启程吧。”
“走。”霍惊堂策马。
向着红尘俗世、朝着庙堂之远的江湖,扬鞭策马,仗剑天涯,奔向无拘无束的官场之外的自由。
在他们离去没多久,果然有大内禁卫追至此地,奈何晚了几步,只能一步三叹回宫复命。
路过柳枝杏花林深处,不知打哪儿的一群孩童,在教书先生的带领下,童声稚气,摇头晃脑地诵诗——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