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罢市的行会反应过来才愕然发现对手的强劲,卯足了劲儿硬刚,谁还有余力在乎马提刑和马开信的意思?
马氏宗族可不是他们伯侄两的一言堂。
接下来是震慑广东官场,使他们不敢为马提刑所驱使,便由李望新出面。此前两家
行会互斗,争抢粤商加入从而壮大行会,马开信使了不少阴私手段,李氏宗族早有不满。
李望新不孚众望,当天派发战书,晚上就带人围起马开信的府邸。
两族械斗猝不及防,马开信来不及做好准备,己方人马太少,只好调走原本严防死守书房的高手,让魏伯寻摸到空隙抓走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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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火把照耀着衙门,砚冰望着丰腴白皙、楚楚可怜的谈氏,显然她这两年过得很好。
“谈氏。”
谈氏瑟缩着肩膀:“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你穿着官服……你是官啊,怎么能明知故犯?”
砚冰:“本官有话问你,你如实招来。谈氏,清远县谈家次女谈漪、林家村林大之妻,年二十八,可是你?”
谈氏点头。
砚冰:“你这两年都藏在马开信府里?”见谈氏点头,他立刻厉声喝问:“为何两年不出房门?为何不报行踪?是不是和马开信狼狈为奸,为了隐瞒私情、摆脱林大,故杀害无辜女子,割其头颅,陷害林大?你们杀人嫁祸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不……”谈氏愕然,脸色惨白,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懂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杀人?什么陷害林大?到底什么意思?”
她四下张望,全是官差冷漠的面孔,似乎终于意识到不对,哆嗦着嘴唇说:“我不是,我、我分明和家里人报过行踪,我想和林大和离,可他纠缠不休,这才躲起来不让他找到,表哥、爹和大哥都说他们在跟林大商量,叮嘱我别出门,是最近才告诉我林大答应和离——”
“和离?”砚冰目光冰冷道:“你可知两年前你和林大争执,在他撇下你的地方发现一具无头女尸,因此谈家和官府认定是林大杀了你而被屈打成招。如果没人替林大翻案,两日后他就会被押送刑场斩首!这就是谈家人和马开信口中的和离!”
谈氏闻言委顿于地,满脸难以置信。
砚冰:“本府需要你出面指认马开信和谈家人私藏你,杀害无辜,嫁祸林大。”
谈氏无言,低头不愿配合。
“带她去和林大见一面。”砚冰意味深长,“但愿你见到林大这两年的遭遇,至少没到良心泯灭的地步。”
谈氏被带去见林大,砚冰负手望月。
片刻后,砚冰说道:“魏伯,劳烦您带官差去把马开信抓回来,顺便谈家人在的话也一并绑回来,本府要夜审凶犯!”
魏伯颇为欣慰,毫不犹豫地领兵前去抓马开信。
***
谈氏见完林大,羞愧得不能自已。
砚冰说:“被害女子当时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亦有琴瑟和鸣的丈夫,疼她爱她的父母兄弟。”
谈氏福身道:“民妇愿出面指认马开信。”
砚冰神色缓和些许,总算不是个全无良心的。
***
马开信和谈家人都被带回衙门,起初咬死不认罪,直到砚冰把人证物证摆上堂,谈家长子撑不住率先跪地哭求:“和我无关,真和我无关——是他!是马开信见色起意,意图□□林氏,在林氏奋起反抗时失手误杀了她,威逼利诱我帮他一起处理尸体!”
“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可他拿我全家性命要挟,我、我也是被逼无奈!”
马开信目眦尽裂,突然冲上前和谈家长子撕打:“我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冷眼看两只禽兽自相残杀,差不多的时候,魏伯才上前打断马开信一条腿,“公堂之上,岂容你胡来?”
马开信疼得满地打滚,谈家长子被吓得双股战战,双目圆瞪,脸颊肌肉痉挛,自知罪行暴露,无论是马开信还是马提刑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若
一股脑倒出他知道的事情,尽量撇清罪行。
于是他主动配合:“大人,马开信性好渔色,但凡瞧见有点姿色的女子都会想方设法得到手,如有不从则以药迷之。两年前他和舍妹约好时间地点私通,半道上瞧见那颇有姿色的林氏便心动,玩了一出英雄救美却被林氏拆穿,他恼羞成怒欲强行欢好,林氏先是厉声呵斥,再是表露身份——当时马开信在李望新手里栽了个大跟头,正是愤恨之际,听闻林氏身份更打定主意要给李望新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林氏挣扎得太厉害,马开信失手掐死她,正为难如何处理尸体之际,听到舍妹哭诉林大用匕首对着她、想杀她,且舍妹和林氏身形相仿,因此心生栽赃嫁祸之计,割掉林氏头颅,置于小道边,再收买清远县县令和原广州知府,对我谈家人威逼利诱,令我等逼迫、嫁祸林大。”
砚冰问:“你们可知林氏当时怀有身孕?”
谈家长子眼神闪烁,喏喏一句:“不、不知……”
砚冰厉声呵斥:“知是不知!”
谈家长子狠吓一跳,连连点头:“知、知!林氏当时自述怀有身孕,祈求马开信放过她。”
“畜生。”李望新自公堂后走出来,脸上挂着刻骨仇恨的表情,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血肉:“畜生!!”
他冲上前对马开信和李望新二人愤恨地拳打脚踢,恨不得将人当场打死。
公堂上无人阻拦,打得差不多了,砚冰才令人拉开李望新,再拿过供状放到马开信跟前画押。
马开信不肯认罪,满头冷汗地挣扎:“我大伯是广东提刑使、你的上差,安敢如此待我?你不怕断了你的亨通官途——”
“马提刑并一干广东官吏收受贿赂,阿党相为,故入人罪,尚且自身难保。你眼中势力强大,敢和朝廷对抗的宗族如今正和朝廷扶持的牙行斗得难分难舍,根本无暇顾及你。”
砚冰猛地拽起马开信的发冠狠声说道:“你放心,本府不剥夺你三堂会审的权利,亦不堵死你上诉喊冤的机会,你要亲眼目睹你从前肆意滥用的权利和民意民情如何反噬,如何倒逼、加速你和你的宗族走向灭亡!”
马开信抖如筛糠,是疼也是惧怕。
***
消息灵通的马提刑天一亮便带官兵包围广州衙门,勒令赵砚冰交出马开信。
砚冰:“开门。”
官差和师爷都堵在紧闭的大门后边,焦急说道:“大人,马提刑带了一列官兵,显然做好强抢的准备,说不定还会趁机杀了一干人证,届时怎么颠倒黑白就看他心情了。”
砚冰:“本官说了开门!”
师爷和班头对视两眼,为难地打开大门,砚冰一走出,官兵团团围住他,锋利的刀尖对准他,而马提刑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砚冰笑了,“大人想造反?”
马提刑:“饭能乱吃,话不可乱说,赵大人切记祸从口出。”
砚冰:“既不是造反,缘何带兵包围广州衙门?本官不杀人不犯法,大人凭的什么兵刀相向?”
马提刑:“本官侄儿又犯了什么法,大人连夜带兵把他抓上公堂?”
砚冰:“马开信见色起意,杀害无辜,割其头颅,嫁祸林大,藏匿良家妇女,并□□证,这般罪行可够本官斩了他脑袋?”
马提刑脸色阴沉:“有证据吗?”
砚冰:“本官谳狱断案多年,知道拿人得有证据,不劳上差费心。马开信和帮凶谈家人已经承认犯罪事实,证供画押,按律还需把案子呈至省提刑司,正好上差在这儿,干脆来个三堂会审!”
流露一丝杀意的马提刑顿住:“三堂会审?”
砚冰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本官已令人去请广东帅使前来
堂审,估计在带兵过来的路上,上差可要下马入公堂内等候?”
帅使官大四级,过来的同时必定带兵,足以震慑蠢蠢欲动的马提刑。
马提刑不敢妄动,狐疑地望着砚冰,眼尖地瞥见衙门里目光阴冷的李望新不由浑身一震,没记错的话,李望新有一个姑姑嫁进帅使府。
彼此有些姻亲关系,此刻出现在衙门里,显然和广州知府站同一阵线,莫不是真的?
左右思量一番,一个侄子到底不值得他为此葬送官途,马提刑下马入公堂。
等待期间,马提刑接过画押证供当堂浏览。
看完后,马提刑怒不可遏,万万料不到马开信杀的妇人竟是李望新的妻子!
李望新爱妻之名人尽皆知,彼时还怀有身孕,结下此仇怕是不死不休!
马提刑已然料到李望新会不惜一切代价报复,马氏宗族和他都将迎来灭顶之灾。
但听外头步伐整齐,一着文武袍之人从高头大马上下来,大步入内,营兵随之包围衙门,取缔他带来的官兵。
同样是兵,军队和衙门里的,绝不可相提并论。
广东帅使走近公堂,砚冰起身:“下官见过帅使。”
广东帅使面对他时,表情和缓许多,旋即走向公堂案桌中间,脸色狠厉,高举惊堂木重重拍下——
“带人犯上堂,重审林大杀妻案!”
马提刑霎时腿软地瘫坐原位,脸色惨白,颓然不已,自知大势已去,放弃挣扎。
***
两年前盖棺定论的杀妻案竟还能再翻案,更甚牵扯出李马两姓宗族恩怨,连四品大员的省提刑使也因此落马,案情曲折离奇,广府百姓津津乐道。
因涉及宗族之争、官官相卫,不白之冤如六月飞雪,屈打成招,有口难辩,民与其共情之甚,而将此案列入广东省志十大奇冤。
林大无罪释放,官府予以补偿,相干人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忙活大半个月总算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腾出手联合广东漕使整治广东商行。
年底朝廷嘉奖的圣旨下来,砚冰这官途便算是稳住了。
***
次年初春,砚冰受漕使相邀参观前半年与宗族行会相争而斗出头的牙行,牙行掌管下的厢坊模式脱胎于京都府坊市而融入广府特色,再有繁华的广州港加持,货物琳琅满目、商家争奇斗艳,街道上熙熙攘攘,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番人。
行至中途,砚冰和一众同僚走散,干脆负手独行于人群中间,听到不远处的吆喝,没甚兴趣地走将过去时,但听人群里的牙子一声高喝:“——八岁上下,牙口齐整,颜色姣好,虽是个丫头片子,却吃苦耐劳,而今贱卖己身,受雇十年,生死由命!起价——”
是牙人出售劳动力,周围围了一圈人。
砚冰一停下来就被簇拥上前,瞧见正中间的台子上有一个面瘦肌黄的小姑娘,赤着脚,局促不已,旁边是神色激动的人牙子。
大景律法严惩人口买卖但阻止不了穷苦百姓为生存典卖儿女,时代如此,哪怕这些年赵白鱼上下奔走也仅能以雇佣代替贩卖。
穷苦人被雇佣,虽为‘奴婢’却是自由身、非贱籍,受雇时限最多十年。
十年后,无问缘由,必须放还自由。
这是赵白鱼竭尽全力之后予以黎民百姓的平等。
砚冰望着那小姑娘,蓦地想起幼年时候的自己,也是大街上被当成奴隶叫卖,那时候的大景律法允许自卖、父母贩卖、夫典卖妻以及主家发卖贱奴等几种情况,而他是被继母当着父亲的面卖给了牙人。
因是男孩,五官端正,颇为白嫩,牙人想卖个好价钱,于是辗转到京城,结果染了重病,价钱一降再降也没人愿意买他。
砚冰那时候以为他会就此病死在笼子里,连张草席都没有就会被扔到乱葬岗。
可赵白鱼路过,花光钱财救了他。
台上的小姑娘忽地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砚冰,眼中既无恐惧亦无哀戚,是蒙受无尽苦难后仍坚韧不拔的平静。
砚冰心念一动。
“十五两纹银!”
没人会花十五两买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但砚冰出钱买下她。
砚冰把十年卖身契还给女孩:“我是以官府的名义买下你,放你还家。”
穷人没典卖儿女是迫于生存,朝廷无奈,只能出钱将孩童赎锾再送回家。
女孩:“我没有家。”
砚冰:“你叫什么?”
女孩:“赔钱货,死丫头,贱——”
“算了,这不是名字。”砚冰领着小女孩回府,两道行人摩肩擦踵,天边落日余晖染红云层,清风拂面。“你若不嫌弃,我替你取个名字?”
“好。”
“饮冰如何?晨朝受诏,暮夕饮冰,寓意为国忧心,清正廉洁。”
“可我是女孩。”
“女童也能科举。不过愿不愿意是你的事,当下且先随我姓,姓赵。以后姓什么,自去百家姓里寻。”
一大一小,渐行渐远,没入余晖,不见身影。
时代风云变动,自有新一代的传奇覆盖旧一代的传奇,但岁月更迭,薪火相传,不知其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