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鼻子一酸,笑得温柔灿烂:“倒屣而迎。”
赵白鱼抬手,广袖遮住面孔,稍稍低头作送别。
谢氏进了马车,车轮骨碌碌地走远,蓦地衣袖掩面,喜极而泣。
***
晚间,霍惊堂从宫里回来。
自他拒绝储君的位子,又认回大皇子的身份,和元狩帝的父子关系缓和到最纯粹、最佳的状态。
但元狩帝就是喜欢将人事物都利益化最大的性格,说白了也有见不得霍惊堂成日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模样,便叫他入宫教皇子们武功、排兵布阵、行军打仗等等,西北战神亲自教学当然是名师出高徒了。
且有这出,霍惊堂不仅是皇子们的大哥,还是他们的老师,双重身份的保障下,日后新帝登基也必须恭恭敬敬对待他们,干不出卸磨杀驴的破烂事儿。
不过照眼下的进程来看,霍惊堂更有可能成为一众皇子们的童年阴影。
澡房里,水汽氤氲,霍惊堂泡在热水里,从赵白鱼的视角只能瞧见他宽厚的后背和隆起精壮肌肉的臂膀,长发束起,双手搭在浴桶两边,腕间缠着一串佛珠。
“今天下了一下午的雨,没办法开展室外活动,应该早回来才是,怎么反而
这么晚?”
“早上十三和十五各自耍小心眼,让我罚继续雨中操练,累垮了才放他们回去。”
霍惊堂虽说训练时严厉认真,其实很少惩罚,以他这懒散的性格必然是少管一桩事是一桩,要不是元狩帝时常令人盯着,说不定点个卯就自顾自地跑回来了。
能让他主动罚人,肯定是对方触及他的底线。
“怎么?”
“皇子间争斗,耍心机玩手段是家常便饭,但小小年纪就不择手段往死里坑,不赶紧矫正回来难免歪成残暴不仁的性子。这帮小子,不求他们日后能出个盛世明君,当个仁义之君,既能以身作则,又能体恤他人之苦便可。”
说到此处,沉默片刻,霍惊堂装不住他冷静自若的皮,重重地、轻蔑地、异常不开心地嗤一声:“烦!”
翻个身,朝赵白鱼伸手,霍惊堂风骚地说:“小郎君快来安慰我疲惫的身心。”
赵白鱼走过去,一巴掌往他后背拍,老话常谈:“做个正经人。”倒也任他握住手,带着弯腰低头,水汽氤氲了眼睛,唇舌被堵住,蓦地天旋地转直接被拽进浴桶里,水花四溅,衣服湿了大半,漂浮在水面上。
水面摇摇晃晃,赵白鱼眯着眼,玉簪滑落,本就松散的发髻一瞬披落肩膀,发尾湿透,亦随外衫漂浮。
霍惊堂轻笑着,“小郎傍晚时见了赵夫人?”
赵白鱼鼻音哼了声做回应,脚指头蜷缩起来。
霍惊堂的手在赵白鱼的腰腹处徘徊,闻言便似闲聊般继续问:“小郎打算赴宴?”
赵白鱼眉头紧皱,左手越过霍惊堂的肩膀紧紧攥住浴桶边缘,指尖泛白,低低回道:“邀了几年,再拒绝就不礼貌了。”
霍惊堂:“前嫌尽弃还是走个过场?”
赵白鱼抿紧唇,不想回应,可霍惊堂见他不说便凑上来亲着他的嘴角,动作随之逗弄着,跟逗着猫儿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特别磨人。
“烦不烦!”赵白鱼突然爆发,两手成拳砸向霍惊堂的肩膀,顺势起身,就准备踹开烦死人的狗逼玩意儿直接走人。“自个儿玩去唔——!”
霍惊堂握住他的腰拽了回去,背靠浴桶,琉璃色菩萨眼盛着懒散凶狠,像个堕佛,蛊惑得恼怒的赵白鱼心软下来,凑过去用嘴唇点了点他的下巴和喉结。
霎时水花飞溅,雾气缭绕,灯火明灭,屋外的家仆捧着扫洗澡房的工具来了又走,直到月上中天,霍惊堂抱着赵白鱼出来,他们才得以进去收拾一片狼藉的澡房。
下午睡了两个时辰本该精神,奈何晚间不知节制地闹了场,体力消耗得厉害,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霍惊堂穿上里衣,拥着赵白鱼便阖眼。
春夜微凉,万籁俱寂,草木之下暗虫唧唧,烛火闪烁两下便熄灭,黑甜的梦乡迅速降临。
……
也是一个刚下过雨的夜晚,林深树密虫鸣阵阵,十六岁的赵白鱼刚成为秀才郎,心怀鸿鹄之志,有为生民立命的抱负,亦是才华横溢,前途敞亮。
如无意外,接下来便是乡试、会试,最后殿试考取功名。
恩师夸他有状元之才,他倒不在乎状元还是榜眼,能当官就行。
赵白鱼从这个时代跌跌撞撞的走来,虽然摔得鼻青脸肿,混迹三教九流看遍底层悲苦,还没踏进官场,还没真正见过这个时代最令人绝望的黑暗,还没尝到拼尽全力撞得头破血流却无能为力的滋味,尚怀几分天真稚气。
便和天下学子一般无二,读书只为做官。
有人做官为财,有人做官为建功立业、为青史留名,也有人做官仅两个字‘为民’。
赵白鱼以为修自身和修官身一样简单,不求财、不谋权,只为民二字多轻松。
若有鹏程万里的机遇,便从为民到忧国,归根到底还是为民谋福祉。
他还带有生来自由平等的时代烙印,便事事择善而为,怎么也没想到赵家人会因为赵钰铮的一个念头便要求他放弃科考。
赵白鱼心觉荒唐,难得措辞严厉地拒绝,怎料一觉睡醒就发现他被关在陌生的屋子里,门窗紧锁,角落里有撑过十天半月的干粮。
今天是进考场的日子。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似乎是朝外面走。
赵白鱼借着门缝看见一道颇为熟悉的背影,他走到院门口,而后响起赵钰铮好奇的询问:“三哥,你怎么在这儿?”
赵三郎说了几句话糊弄过去,赵钰铮还想追问便听另一道较为冷淡的声音说:“他就是只猴子,除了干坏事还能做什么正事?别被他教坏了,你大病初愈,就陪二哥到马球场边上坐着,指点指点二哥。”
赵钰铮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马蹄嘚嘚跑远了。
但听赵二郎一句不痛不痒地呵斥:“适可而止。”
赵三郎嘀咕两句就跟上去,不大的院子彻底空旷下来,赵白鱼便想着,倒也不必关他十天半月,只需错过今天入考场的时辰便等于自动放弃未来三年的科考。
“唉。”
赵白鱼抱着胳膊,把脸埋在臂弯处,在陌生小院里关了两天一夜终于砸开门窗逃了出去,望着无星无月的天空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深处,忽然捶着手掌颇为懊恼:“早知道前几日不该拒绝宝华寺高僧推销的平安符和祈福签的!”
可惜当时他嫌弃价格太贵,拒绝走神佛庇佑的强大后门。
如今后悔也是无济于事,神佛把后门关上并留下无情的背影。
比起蛇虫鼠蚁遍布且充满未知的密林,显然身后的小院更安全,只要在里面待到天亮就行,但是对赵白鱼来说,他宁愿闯进危险重重的密林,接受死于非命的可能,也不愿转身回去逼仄的房间。
那是他对赵家人持有的一腔热情乍然冷却大半的开端。
黑暗中摸索前行,物理意义上的摔得鼻青脸肿,疼痛和恐惧撕扯着灵魂和躯体,他在这不见光明的密林里踽踽独行,身处异世却一直强行压抑下来的格格不入、畏惧、孤独、难捱的痛楚和委屈在刹那间爆发,赵白鱼突然狂奔,脑中一片空白,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接着他被树根绊倒摔下山坡,滚到山间小道边,以为会摔死在那儿无人知晓,便听小道尽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知怎地,黑暗和视线模糊的双重限制下偏偏瞧见疾驰而来的马和马上形貌昳丽的青年,头顶盘旋着低飞的雄鹰,左手持长弓而马背革带里的白色箭羽尤其显眼。
意识模糊前,赵白鱼心想,原来是夜间骑射的郎君,不知是否从军。
瞧他长发飞扬,意气风发,若不带吴钩岂非可惜?
马背上的郎君瞥来一眼,冷峻淡漠,不过瞬间便又轻飘飘地移开,马蹄声逐渐远去,赵白鱼心想没发现他,还是看见了但不愿多管闲事?
算了,有点痛,先睡会儿。
意识消沉之际,马鸣萧萧,前蹄高高仰起,一盏烛灯照亮他的脸,而后被拢入温暖的衣衾里,嗅闻到淡淡的、令人心神安宁的佛前燃香的味道。
赵白鱼半昏半醒间呢喃:“……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所以他才会在第一时间就猜想如果不是年少成名的将军就可惜了这般风姿。
再醒来后,赵白鱼身处医馆,根本查不到救他的人是谁,连对方具体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只有个俊美昳丽的概念,当然第一时间排除貌丑残暴的临安郡王。
久而久之,记忆更模糊,有时候甚至会以为那是场梦。
或者那人是山间鬼魅,偶尔发善心做好事救了他。
……
睡梦中突然惊醒,赵白鱼睁开眼,入目便是霍惊堂沉睡的面孔,仔细瞧着,若是年轻个十岁,轮廓和五官都更柔和,肤色也更苍白些,确实像他十六时遇见的山间精怪。
此时屋外的鹰唳应景而响,如当夜低空盘旋的雄鹰。
赵白鱼蓦地笑了。
——原来我每一次的生关死劫,都是你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