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知,只当是趣事,便更投入地玩月赏月中。
其实从赵白鱼说出他生而知之那一刻起,他们就明白此生没有和解的可能。
高同知愣了下,开怀大笑。
“不止洪福寺,宝华寺也有,两江、淮南,曾受你恩惠,或感念你为百姓求公道的仗义执言,不止三万盏,十万盏,百万盏……天下黎民百姓都记得你,这里头还有陈师道的一盏、砚冰他们的一盏,有杜工先的一盏、范文明的一盏,还有远在淮南的贺光友和远在山东的陈芳戎都托人千里迢迢在这洪福寺替你求一盏祈福灯。”
赏灯拜月团圆饭便是中秋例行活动,黄昏时准备美味佳肴饱餐一顿便到暮色降临,而集市骈阗,通宵达旦。
***
小黄门吓得顿住脚步,不敢上前,眼睁睁看他们旁若无人般掠过他,朝台阶下方走去,向来眼毒体健的赵宰执心神恍惚,竟是一脚踩空摔下三四级的台阶,疼得动弹不得。
在府里好吃好喝养个几天,转眼就到中秋佳节。
洪福寺万佛殿。
赵白鱼:“没。”赶紧扒着碗大口吃。
脱得只剩一件里衣,便听身后霍惊堂传来低低的哼唱声,侧耳倾听,哼出了一段唱词:“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赵白鱼垂眸握住霍惊堂的手,“好。”
它们也大行于此世,更有从此世生者。
霍惊堂瞥见了,得意地抖了抖脚。
***
赵白鱼一回府,海叔等人立刻在门口放火盆、柚子皮,让他踩过去,接着洒点柚子水,用桃木在他后背敲三下,然后塞给他一个荷包,里头装着三枚驱邪的铜钱。
霍惊堂:“相信我的臂力。”
不经意间瞥见谢氏,发现她神色冷淡,对赵宰执的摔伤情况无动于衷,倒不像名满京都的伉俪情深。
二人步入其间,寒暄片刻,便都借月作诗,或行酒令,玩得不亦乐乎。
赵白鱼想说没必要,被海叔等人十分严肃地反驳回来:“你小孩子不懂。”
霍惊堂帮他拆壳剔肉,俨然是喂猪的架势。
他张开双手,把衣襟扯开些,能瞧见美妙的腹肌:“我轻些。”
李姑娘、砚冰和秀嬷嬷等人:“……”
好在他摔下去时迅速松开谢氏,没将谢氏带下去。
洪福寺逗留些许时间,二人紧赶慢赶,抵达酒楼时还是到了辰时五刻,此时月上中天,丝篁鼎沸,楼下市集人头攒动,河道上数万华灯装饰,场面震撼人心。
赵白鱼一有放下筷子的架势,霍惊堂就能用‘小郎不疼我不爱我’的眼神攻势,他不明白这段时日究竟是什么改变了霍惊堂,有些不要脸面的招数他怎么能使用得如火纯情?
李姑娘她们也都来了,年轻漂亮的脸蛋上都是深以为然地迷信。
但在赴约前,霍惊堂带赵白鱼先去趟洪福寺。
赵白鱼轻声问:“这是万众供灯法会?”
***
霍惊堂从他身后拥住赵白鱼:“如果有一天我留不住你了,你就看在天下黎民百姓的份上,再多留些时日吧。”
用完膳自然是走一走,再休息一会儿,等天色暗下来便是洗漱。
赵白鱼应该呵斥他不正经的,但是脱口而出:“能行吗?”
随他们吧。
***
一边吃着霍惊堂殷勤挑出的螃蟹肉,赵白鱼一边忧心忡忡,不会以后还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吧?
便是隔着几步距离,便是他们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也能感受到那股死气沉沉的、磅礴的哀伤。
想到霍惊堂撒泼大哭的模样,赵白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赵白鱼隐约有答案破土而出。
往后也许还会遇到更令人寒心的官场黑幕,也许还会被封建时代的人命如草芥刺得遍体鳞伤,也许还是会灰心失望到隐居或求死,但总归他来过、见过。
“老夫再敬小赵大人,为民立命。”
从生来平等、生而自由的时代走来的赵白鱼,难道就能否认根植于他骨血里的思想、文化没有数千年文明的熏陶吗?
没法治了!
求死的赵白鱼吓得霍惊堂仍然没有自信,纵然赵白鱼醒来后表现出无时无刻地需要他,纵然他说他是为霍惊堂才回来的,霍惊堂还是会怕。
赵白鱼无言以对,扭头找霍惊堂,发现对方神色若有所思,惊觉他才是最大的迷信头子。
妥协,退让,重新拥抱这个时代的不完美,是赵白鱼和它的第一次和解。
他说的那些话嘲讽能力满级。
海叔等郡王府里的老人默默把脸扭过去,很不想承认但这就是他们的小郡王。
“你救过的梳头娘子、李意如,你平反过的冤案如邓汶安、黄青裳、匡扶危、杨氏……无人不记得你,无人不为你牵肠挂肚。”
赵白鱼心内震惊:“这里的灯……都是为我而求?”
螃蟹全宴说来也才十来只,每人一只便能分完,赵白鱼一邀请,众人立即找借口跑了,留他和霍惊堂独自享用。
他记得昏迷时隐约听到了,只是以为夸大便没当真,却比他想象中更为宏大诚挚。
也许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他追求的东西,也许以为他当初不想活,只是心灰意冷于官场黑暗、百姓艰苦,也或许只以为他是太刚直、太富有同情心,才会与世格格不入。
赵伯雍和谢氏互相搀扶着,背影佝偻地走出偏殿,一直在外头等的小黄门上前本想说几句讨喜的好话,怎料二人如丧考妣,面色灰败得令人心惊。
郡王府里的人都簇拥着赵白鱼,热热闹闹地说话。赵白鱼一只脚跨进前厅门槛,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向身后安静跟随的霍惊堂。
陈师道于府内最大的酒楼里订下位置准备今晚赏月,邀请霍惊堂和赵白鱼一块儿去,二人都答应了。
霍惊堂:“知道这万佛殿里里外外三万盏供灯是为谁祈福吗?”
纵百般不甘,他们也挽留不了赵白鱼。
沉默寡言的魏伯此时凑上来说一句:“螃蟹辟邪去晦。”
是情词,调子倒是悦耳,霍惊堂也能唱出几分架势,兼之声调低沉微哑,再压低了些,便显出几分颓靡与痴缠,听得耳朵发痒。
赵白鱼很久没泡过澡了,为防止伤口感染都是用湿巾擦身子,问过徐神医道是能入水了,便高高兴兴地来到府里的露天浴池。
秀嬷嬷同他说:“快进来,嬷嬷们前几日便赶早跑遍府内几个市集抢到十几只肥美的秋蟹,原是要等上一两个月才更好,但这时节若仔细点也能找到不亚于秋末的螃蟹。放厨房里养了好几天,听说你今天回来,特意烹煮了。有蟹酿橙、醉蟹、清蒸、蟹煲和红烧香煎……保管你吃得畅快。”
赵白鱼的腰带刚抽下来便犹疑地看向跟在他身后仿佛闲庭信步的霍惊堂:“你也想泡澡?”
谢氏和赵伯雍都发现赵白鱼过于苍白的脸色,看向他捂住伤口位置的手,便又是一阵绝望,宁愿强行忍住也不愿当着他们的面说一声痛。
霍惊堂的脸摆在那里,眼下散着长发,广袖长袍,衣襟敞开,放荡不羁,顾盼间自有其狂士风流,偏有坑杀敌军的经历在那儿,骨子里浸满血,手上却戴着佛珠,手指间除了拿刀磨出来的茧,还有抄写佛经磨出来的茧。
赵白鱼动容,而后抿唇笑了,饮下一杯酒:“前两杯我不敢当,第三杯我得回敬,您不能拦我。”言罢饮尽杯中酒。
赵白鱼惊讶,没想到浓眉大眼的魏伯也沦落了。
***
赵白鱼吞咽口水,呢喃道:“我伤没好全,太激烈的话……会裂开。”
三跪九叩,连同从前种种亏欠一块儿还了生恩,不亚于硬生生挖出谢氏和赵伯雍的心、削他们的肉、断他们的骨,骨血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疼得此生再难心安。
赵白鱼背对霍惊堂,虽说什么都做过了,按理来说没甚可害羞的,但是在没那个氛围的时候裸1裎相对还是会尴尬羞耻。
霍惊堂这样的人大概一辈子都是要轰轰烈烈的,是烈酒狂刀,是燎原之火,也是炎炎骄阳,从不管他人眼光,真情至性,想哭就哭,想翻白眼就翻白眼,虽然翻白眼的时候居多而哭……目前只在赵白鱼九死一生时见过。
赵白鱼扶额:“算了。”
但是足够了。
阔别一年没肌肤相亲的夫夫俩对视一眼,一个直起上半身,一个腿微软地走过去,配合还挺默契。
霍惊堂负手,闻言说道:“你泡你的吧。”
赵白鱼身旁是高同知,他举起酒杯对赵白鱼说:“老夫敬小赵大人,为公理而言。”
“不然呢?小赵大人觉得我那话是把您排除在外了吗?小郡王那狗脾气满西北谁不知道呢?谁知道他狗脾气究竟什么时候变个样!可您不一样,您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天上下来的菩萨,不跟您熟悉的都以为您喝露水填饱肚子,谁知道能贪欢纵欲至此!”
有些东西一脉相承,不是不可共鸣。
也许对赵白鱼来说,不怨不恨不爱不期待便是他和此世亲缘的和解,对赵家人而言,是一辈子的心碎神伤。
霍惊堂眼神顿时诡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道:“我其实只是想让小郎瞧瞧我也有几分附庸风雅的酸儒书生样,没想到小郎会对我起色心。”
就算格格不入、背道而驰,也有殊途同归的时刻。
是他们亲手断了这份亲缘,从他们逼迫赵白鱼嫁出去那一刻,彼此默契的恩怨两消,而今反悔了再想挽回,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古往今来的至理名言就是别得罪医生,就算他平时表现得多老实、多诚恳、多敬畏甚至是多么感激他这个红娘兼妻子救命恩人,碰到不尊医嘱的情况就能逮谁喷谁。
哪怕只有短短一刻、瞬息之间,也足够了。
青天之道,公道正义之理,百姓如水,民动如烟,刑无等级,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黄钟大吕响彻于青史之上,也融入了他的骨血里,前世今生哪怕百年之后也泯灭不了。
不管正经严肃还是正儿八经想勾人的时候,实在没法坐怀不乱。
对不住他身为三公九卿,没能以身作则,枉为官。
既是人屠,又是佛教徒,如此矛盾的结合体糅合到霍惊堂身上便成蛊惑人的东西。
小黄门急得赶紧跑下去将人搀扶起来,并喊道:“叫太医来!”
“不是我说小郡王您平时也挺冷静的,那前二十几年真跟尊菩萨一样清心寡欲,我以为您对凡人间这些情啊爱啊没甚兴趣,这才放心你们独处,想着您肯定是个有分寸的。当然我也明白你们成亲不到两年,分别时间便有一年,干柴烈火实属寻常,男欢女爱……男欢男爱也一样,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但你们理智点!克制点啊!”
赵白鱼微讶,拿起酒杯也想回敬,被高同知的手按下去,对方又敬了第二杯。
李姑娘也跟着说道:“五郎敞开怀吃,徐大夫说吃螃蟹不妨碍刀口愈合。”
临安郡王府。
赵白鱼低头:“我也有错。”
……不过吃螃蟹能辟邪?
酒楼里,除了陈师道还有杜工先、康王夫夫、户部副使、工部侍郎、高同知……朝官来了一大半,俱是穿着常服,或躺或坐或斜倚,见着赵白鱼便都纷纷招手示好。
万盏明灯铺天盖地仿佛贯通天地,微亮的烛光形成燎原火海,壮观且盛大,尤其震撼人心,不远处恰时响起黄钟之音,仿佛亘古而来,心里深处油然而生出苍凉和壮阔,神秘和寂寥,还有人世当真有神佛的浩瀚之感。
赵白鱼羞愧地低头,露出脖颈上的痕迹。
倒了第三杯,高同知举起来,直勾勾望着赵白鱼说道:“老夫三敬小赵大人,却要道声对不住。”
言罢便把贵妃椅拉出来,放在浴池旁边躺下来看星星。
伤口还是裂开了,到底是情不自禁了些,二人在房间里低着头接受徐神医劈头盖脸地批评,并诚恳反省。
前行的路或许一时孤单,并非没有后来者。
他没说话,霍惊堂就知道他是想他陪着,装模作样地叹气,上前挤开其他人,牵着赵白鱼的手十分做作:“拿你没办法。”扭头对旁人说:“离不开我。”
赵白鱼不自觉侧着脸看过去,正好瞧见霍惊堂正含笑着看他,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换了段唱词:“……我和你同心意,愿得百岁镇相随,尽老今生不暂离。”
徐神医瞥见了他抖脚的动作,身上冷气骤增。
霍惊堂:“冷了?”
太医很快到来,诊断赵伯雍只是摔伤了腿,可能伤及筋骨,不到断腿的地步,注意着疗养个两三月便成。
赵白鱼的目光一一扫过恩师陈师道、宰相高同知,他的夫郎霍惊堂,还有一众并非不做实事的官员,而明月当空,秋风飒爽,拂过心头深处的郁结,忽然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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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头一次听说。
霍惊堂拉着他,就近挑一排的祈福供灯,指着灯身的贴纸说:“诸佛正法,愿青天赵白鱼无灾无痛。”指过下一排,“千求千应,化解赵白鱼此世诸事不顺。”,来到下一排,“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愿青天赵白鱼消灾难、度因果,无不满意,心想事成。”
心里则嘀咕这台阶宽宽阔阔的,怎么还能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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