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意,民心,关键时刻,你们明明懂得它们有多重要,喜欢利用它们来达成目的,可是不需要的时候又随意地践踏。”赵白鱼长长地叹息,眯起眼睛,零星的光斑透过树叶落在他脸上,让他身上多了一层朦胧破碎感。“我菩萨心肠,可我亲手斩了三百官,我昔日的朋友、恩师、旧部、上差和长辈们都会为我奔走,为我掀起滔天民意。”
果不其然,四道急诏连下江南,表明朝野上下尤其关注此事,赵白鱼怕是难辞其咎。
昌平脸色煞白,瞪着赵白鱼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怪物,嘴唇嗫嚅着,好半晌才能听清她的话:“当初就该掐死你……不该,我不该让李得寿喂你洗髓丹。”
“此处驿站离京都应该是六十里地,明天就能进京,你做好被下大狱的准备了吗?想没想过有朝一日你的脑袋也会被挂在竹竿上示众?”
不过大夏人为何出现在大景的驿站里?难道是西北大胜,大夏那边派来使入京都再商量和谈事宜?
杨氏和匡扶危自然也听到消息,还打听到钦差启程回京的时间,便想到官道来送他一程,不料到了地方竟发现两道都是自发而来的百姓。
昌平:“是你为图一时之快,亲手把把柄送到我手里,让我能一箭双雕。”
昌平皱眉,不解赵白鱼为何突然提及大夏。
会。
不需开口询问,杨氏就懂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两江大案极具戏剧性,京都内外百姓无不关注,也不知道是谁泄露四道急诏的事,赵白鱼为民请命怒斩东南官场将被朝廷问罪,恐难逃一死,该消息很快席卷民间,传得甚嚣尘上。
“听不懂没关系。”赵白鱼说:“我告诉你一件事,霍惊堂在西北抓了大夏宰相的长子,从他口中拷问出原来这几年一直有属于大景的铜币、白银和铁矿流向大夏。之前我没太在意,毕竟大景地大物博,什么地方、什么途径流过去的,谁知道呢?没线索,很难查,直到我发现王月明和大夏国师都是二十年前殿试落榜的考生,同窗同科同榜,再加上他拿给我的账簿,记录了东南官场官商勾结的证据,也包括你的,和他这些年挣到手的银子。王月明的自贤居被查抄,搜出来的银两和账簿记录的数目相差甚远,你猜这笔钱去了哪?”
“早产和胎中带毒很容易分辨清楚,偷龙转凤的伎俩很快会被识破。”昌平盯着赵白鱼的表情,没从他脸上看到震惊。“原来你当真生而知之。这么说来,我当年的顾虑也没错。”
赵白鱼低头看他,也看到匡扶危和杨氏,扬起了温和的笑容,朝他们挥手道别:“都起来吧,也都回去吧。”
霍昭汶挥了下手掌:“退下。”
昌平脸色一变,连连冷笑:“怎么,杀不了我,便想出个污蔑孤通大夏的罪名?没想到你赵白鱼也有被逼到违背君子道义的一天,也成了那等冤杀他人的恶官污吏。”
如果他能逃过此劫,必能成千古名臣。
匡扶危的身旁站着一个老者,是当日为他们写供状的老先生,突然拱手对着经过他们的赵白鱼说道:“此去万里,长风难渡,望君珍重!”
昌平表情阴冷,面对霍惊堂的颠倒黑白反而一言不发地进了驿站。
赵白鱼倾身,小声说道:“看见没?”
看到马上的赵白鱼时,杨氏忽然跪下,头磕着黄土地,颤颤巍巍的,坚定果断地高呼:“青天明鉴,洗我冤屈,还我清白,佑我两江百姓。”
赵白鱼面无表情:“你真的是毫无人性。”
昌平的笑容淡了点,赵白鱼算无遗策的阴影太深,而他现在气定神闲,却让她总疑心他在前面挖了大坑谋害她。
尽管昌平公主安然无恙,未被问罪,但匡扶危相信赵白鱼做出的每一个承诺。
匡扶危知道跪下的人里,有亲人枉死于被斩首的三百官手里,千里迢迢赶赴洪州只为了今天的一跪一拜,也有与那三百官无冤无仇者,只是为了跪一个还民公道而不惧死的青天。
盯着仿佛才意识到王月明在她眼皮底下叛国的昌平,赵白鱼笑容很淡:“你应该不是毫无所觉,何必装恍然大悟?说来,你和王月明斗过那么多回,有没有参与私通大夏的勾当?你公主府搜不出来的那笔钱是不是流向大夏?”
赵白鱼神色淡淡:“你是恶人,对付恶人,我也得变成恶人。”他换了个较为闲适的姿势,打量着昌平,“说起来,我一直奇怪有那么多冤杀普通人的借口,为什么一定要把通敌叛国的帽子扣在一个商人的头上?是什么驱使你这么做?”
赵白鱼:“奇怪,你不该最熟悉大夏人吗?”
在这紧要关头,会不会拖延赵白鱼刀斩三百官的问审?
赵白鱼怒斩三百官的事一早传遍大江南北,便有懂朝廷规矩的书生在酒楼里各执己见,有说他此举是为民为百姓请冤,情有可原,或可从轻处罚,也有道其冲动,越权行事,藐视朝廷,问罪时应从重处理。
大悲大喜后,杨氏病了几天,也没机会再见到赵白鱼。
赵白鱼:“几年前冤枉和大夏人做生意的匡姓石商通敌叛国,我心想,当官的想冤死普通人多轻松,何必扣个通敌叛国的大帽子?要是往深处查,得制造成大案,怕不是贼喊捉贼、倒打一耙。”
赵白鱼靠着车厢,声音很轻:“你知道我为什么刀斩三百官吗?”
他看到了昌平,脸上多了焦急和担忧,好像很害怕昌平伤害他可怜脆弱的小郎君。
昌平表情难看:“什么石商?什么通敌叛国?孤听不懂。”
昌平面露诧异:“你胡说什么?”
她凑近,直勾勾看着赵白鱼,眼里的恶意和神经质一览无余:“我就是想看赵郎和谢氏因为我儿身体孱弱,而你平安康健,两相对比下便愈发憎恶你。我迫不及待想看他们知道真相后,痛不欲生的样子。”
他也跪着,头磕着大地。
“你现在一身腥,没人会相信你无辜。”
赵白鱼看向进入驿站的霍昭汶:“看来你为了解决我,准备连侄子也一起除掉。”
那只车队正有人在卸货,不小心手软,搬起的大箱子砸落地面,掉出一块色彩艳丽的衣服,应该是监官的人瞧见立刻冲过来呵斥,极为宝贝那件衣服。
顿了顿,他又看向霍惊堂,脸上的笑容掺杂了一点难过。
除了他们这支车队,驿站里还有另一支车队。
一定会!
如是想着,他倒也没再回头看。
赵白鱼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不是阴差阳错?
“有谁会相信?你拿出来的证据就一定是真的?如果两江大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可能陛下看在你过往的付出,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许就放过你了,任我怎么闹腾着要给枉死者公道也无济于事。偏偏我先斩后奏了三百官,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头百姓,都在讨论两江大案,都疑惑我为什么要把那些脑袋挂在你公主府的门口上,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刺激得我赵白鱼这么折辱他的生母?”
好不容易能休息,赵白鱼便钻出来,坐在马车车前看其他人忙进忙出,而霍惊堂不知去了哪儿。
昌平死死瞪着他:“你明知道我府库里的银子都去了哪儿——”
赵白鱼值得天下人一拜。
时刻保持警惕的暗卫在杨氏一动时便条件反射地握住刀把,发现人山人海都叩跪于地,不由愣住,下意识看向赵白鱼,后者背着光,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晰。
昌平皱眉:“王月明也学那大夏桑狗通敌叛国?”
昌平靠近,也笑着低语:“为了满足你救世救民的膨胀情结,为了诛锄异己,结党营私。”
霍昭汶的心有些热,但下一刻就被另一道凌厉的视线拉过去,触及霍惊堂冷漠的眼睛不由扭头回避,然后愣住,心生不悦,同是战场里厮杀过来的,怎么气势还弱了一大截?
赵白鱼还是笑着,“关键不在于你有没有叛国,而在于陛下愿不愿意相信你叛国,在于天下人是相信一个草菅人命的你,还是信一个为他们斩杀贪官恶吏的我。”
“当朝野上下争执不休,当民意沸腾,当陛下下不来台的时候,突然出现一条解决问题的通天大道,你说大家会不会都欢欢喜喜地走下来?”
暗卫便都收回刀,齐齐后退一步,警惕稍减,随之而来是被撼动的内心,可惜职责所在,不敢有所动。
“什么刺客?”霍惊堂从身后走来,神色冷淡地拔1出插在马车窗框上的树枝,将其掰断,抬眼乜向昌平:“侄儿看到有条毒虫在小郎周围爬来爬去,情急之下出手,误伤姑姑是侄儿不是。”
赵白鱼恍然大悟:“你选了太子站队。”笑眯眯地说:“怪不得一路走来,没有遇到刺客。”按理来说,东宫应该坐不住才对,不过原著里本就提过昌平回京后会成为太子的一大助力,过程因他有所变更,但殊途同归,结果还是一样的。
昌平此时从另一辆马车下来,神情疲乏,状态还是很差,投向赵白鱼的目光还是充满恶意,但不再歇斯底里。
赵白鱼本身就是奇迹,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似乎也不奇怪。
高头大马上的霍昭汶回头看了眼后方还依依不舍的人墙,低声叹了句:“民心所向,民意不可违,或许真能逃出生天。”
话音一落,便齐刷刷跪倒一片人,没像杨氏一样开口,只是无声地给了赵白鱼一个响头。
***
昌平:“放肆!我看你是真疯了!”她抬高下巴,冷睨着赵白鱼:“孤是大景的公主,再怎么样也不会叛国!”
昌平面色红润,异常兴奋:“就算我败在你手里,我还是赢了,你、你们的人生都将因此堕入地狱。何况你死还是我死,结局未定,我还是有翻盘的机会。”
因是急诏,行程一再压缩,几乎都在赶路,没怎么休息过,直到临近京都府,时间不赶了,便在一处驿站住下来。
赵白鱼看着她笑,目光越过她看向回来的霍惊堂。
无论哪一方观点都有个一致认定的前提,即赵白鱼会被问罪。
赵白鱼没武功底子,长途跋涉根本熬不住,霍惊堂中途跑去买了辆质量上乘些的马车,让他累了的时候能进去睡一觉,但马车颠簸,身体仍是止不住地疲倦。
她还想再说什么,颈项突然被什么东西擦过,刺痛很快袭来,还有濡湿的感觉氤氲开来,下意识抬手去抹,满手鲜血,不由惊叫:“有刺客!”
昌平顺着他的目光撇过去一眼,只瞧见是陌生的行商在卸货……不对,驿站哪来的行商?
赵白鱼:“窄袖圆领长靴,腰系蹀躞七事,不像我们中原时兴的穿着。再说那些搬下来的箱子,刚才有一个砸了下来,掉出来一件佛衣,虽然很快收回去,不过还是看清楚了,是大夏那边时兴的阿弥陀佛接引佛衣,他们的袖口、衣摆处都有佛纹……”笑了声,他继续说道:“传闻大夏是佛之国,全民信佛,原来不作假。”
三十来人的车马并不长,也耗费两刻钟才走出老百姓们夹道送行的长墙。
哪怕赵白鱼兑现不了承诺,也值得他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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