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智多近妖的赵白鱼都被逼得将自己置之死地,想也能知道很可能处决昌平的难度很大。两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很可能昌平无恙,他赵白鱼先被问斩。
崔国公七老八十了还精神矍铄宛如五十老者,头发花白、胡子银白茂盛但修剪整齐,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早逝的爱女留下来的唯一血脉、唯一的外孙,好半晌后才叹息道:“男儿志在四方,不谋功名,也当征战沙场,既然开疆拓土,功名在身,天时地利人和皆占,何不问鼎?”
此时有人来报,道是截获到不少京都府来的信件,都是给赵白鱼的。
他斩杀完人之后,将人头挂到公主府门口一事,早不知被参了多少本,是人都知道大约是昌平难以被问罪,而他此举意在逼杀昌平。
“不管怎么样,活下来才能做更多事。”
“救五郎。”谢氏放在书桌上的两只手,手背青筋凸起,指尖掐成苍白色。“救他!”
“祖父,我和娘一样喜欢西北,喜欢在戈壁滩上纵马狂奔,追逐落日,等夜幕星月同行,在篝火下听西域行商说他们走遍五湖四海的所见所闻。我想和小郎去那些地方走走,走到白发苍苍。”
暗卫道谢氏问审吴嬷嬷时,涉及私密就会将他们都遣出地牢,不过他们听力非凡,隐约能听到拷问的部分内容,于是将他们听到的细碎内容说出来。
犹如晴天霹雳,赵伯雍这些时日都没能缓过来,夜不能寐、惊悸不安都算是轻的,他还像平常一样上下朝、处理公务,只是失神的次数增多。
赵长风突然驻足,赵三郎急忙刹住,差点没撞上去。
赵白鱼把信件都仔细折叠好,再小心地放回去,抬眼看向四四方方的、蔚蓝色的天,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是怎么逼杀得了?
崔国公苍老的面孔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哀伤。
霍惊堂看向大漠落日,余晖仍晕染着天地,恢弘而壮大。
虽有自夸嫌疑,但赵钰卿比起他赵家三郎的身份倒更像一个游侠儿,平生好高义,可惜有勇无谋,容易被情绪裹挟,好恶太分明。
“有些事该追,有些事不该追到底,该争时争,该忍时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忍下去!来日方长,官场从不是争一朝夕对错之地。”
“五郎,你的心最是澄澈明净,你也活得最通透,你当明白。”
赵白鱼无奈,“好吧。”
倒是外头偷听的赵钰铮脸色煞白,扭头匆匆离开,令人牵来骏马。
赵白鱼对此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每天按时进餐,饭后绕着宅子走几圈,挑中后院一块花圃,说是用来种地最好。
“更何况,”霍惊堂扬鞭策马,马鸣萧萧,扬起尘土朝落日狂奔而去,临别时说的话散落在风里,“在陛下那里,我不是不可取代……”
赵白鱼喝了口温水,笑笑说道:“我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来信内容估计都是陈以利弊,劝说他先退一步,先保住命再说。
***
赵长风的脑子和心一样乱糟糟,至今都屡不清思绪,他只知道在得知两江大案时便第一时间找人换班轮值,公服都没脱便来见父亲。
赵伯雍转而询问暗卫。
在赵白鱼刀斩三百官后,霍昭汶也从寺庙里赶回来,沉默许久也没能回神。
比如四郎院里还有多少是他们的人,当年到底是什么时候调换了人,还有谁知道等等,结合谢氏最近古怪的态度,赵伯雍内心隐约有了点猜想。
砚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心头难受,往常五郎说到这份上,他便该有自知之明不劝了,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逾越本分:“看一看吧,五郎,您就看一看,多几个人帮忙,您就安全几分。”
魏伯也加入劝说。
夫妻俩的心照不宣在旁人看来却是一头雾水,赵长风心有警觉,若有所思,赵三郎则是云里雾里,完全猜不透怎么回事。
纵观古今,不是没有赵白鱼这种殉道者,只是太稀少,以至于弥足珍贵。
赵钰铮打招呼的手放下来,鬼使神差般,悄悄跟上去。
而是什么?
“小郎。”
京都府里的人不一定知道元狩帝牵扯其中,但一定能猜到昌平是两江大案的漏网之鱼,还是最大的那条鱼。
赵三郎也茫然:“我不知道,但是刚才在外头听到两江大案,我心里就一个念头,不管怎么样,我得求爹帮忙。不管他是谁,是五郎,是赵白鱼,还是昌平亲子,他在我这里就是一个为民请冤,诛杀贪官污吏的青天,那样的高义之士不该因我个人偏见而见死不救。”
赵白鱼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眼皮颤动着,某种强撑起来的能让他从灵魂到躯体都显露不可冒犯的东西在刹那间垮塌,肉眼可见地流泻出充盈的皮囊——
燕都尉没有回答,也回答不上来。
西北。
嗡地一声炸响,赵伯雍再无法逃避那撕碎一切的恐怖真相。
不过四郎君方才低头看来的眼神阴冷可怕,好像随时会出手砍掉他的脑袋,到底是公子王孙,平时脾气再温和也不是他们这等下人能随意攀谈的。
“大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朝廷连发四道急诏的情况。”霍昭汶摩挲着指腹,反复地说着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此去凶险,赵白鱼凶多吉少。”
赵长风跟在赵三郎身后低声说道:“我不是见死不救,而是……”
崔国公:“你此去两江,不仅陛下的苦心孤诣化为一空,还将自己暴露在夺嫡的险境中,所有人都会看到你。”
“为师说过官场不是任心随意之地,是知进退,也是无数次的妥协。”
赵白鱼拿着进前厅,放到桌面。
杜度支:“忍辱负重方成大业。”
或温言,或厉语,或冷静陈以利弊……虽不一而足,却都是叫他忍一忍、退一退,到了京都也不要再和谁争对错,莫再起是非,先从两江这盘困局里跳出来,保住命再论其他。
从未有过先例,如何保住赵白鱼?谁能保他?
赵伯雍见状,哪里还能不明白?
霍昭汶:“我看看。”拿过手,犹豫片刻还是没拆开,挥手说道:“算了,送过去吧。”
“我以为最多杀数十人,料不到他雷霆一怒竟斩了三百人。”霍昭汶五味杂陈:“燕都尉,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赵白鱼这种人?”
私刑拷问吴嬷嬷的时候,对方紧咬牙关不肯吐露半个字,一再强调是谢氏魔怔,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但吴嬷嬷经过酷刑折磨还能保持镇定思绪,咬死不改供词,足以说明事有蹊跷。
小厮如是想着,摇头晃脑地回马房。
赵长风和赵三郎刚透露来意,书房的门就猛然被推开,谢氏脸色可怖地冲进来,无视喊她的两个儿子,瞪着赵伯雍,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老夫还等着小友回来再下一盘棋。”
二人一前一后踏进赵伯雍的主院,不远处读书太烦闷而出来透气的赵钰铮看见两人,刚想打招呼就发现谢氏步伐匆忙地闯进来,脸色是从未见过的难看。
青砖白瓦下的庭院方方正正,静得让人心里发慌,风拂过耳边,瞳孔里突然出现一个黑影,由远及近,由小及大,待那道身影穿过方正的庭院,跨进前厅门槛,千里迢迢,风霜满面地出现在赵白鱼的眼前,朝他伸出手。
赵白鱼只笑说:“没时间种,还是算了。何况都是名贵花种,留给后来人吧。”
砚冰心里慌得很,他也知道前阵子发生的事,外头官兵重重,东南官场噤若寒蝉的氛围笼罩着洪州府,京都更是连加四道急诏,再傻也知道前路危机重重。
上马的赵钰铮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小厮立即紧闭嘴巴,面色惶惶,待人和马都消失视线里才狠狠拍着脑袋骂:“让你多嘴!”
赵长风回头冷冷地看他:“你救得了吗?”
斩杀贪官恶吏后的赵白鱼脱下官袍乌纱帽,没有再穿上身,一直待在府里没出去,宅子外面重兵把守,美其名曰听令行事,方便调遣,实际是看守和监视。
***
两江大案闹得天翻地覆,京都的八百里加急速诏赵白鱼等人回京,元狩帝之后连续追加三道急诏,还提到召回昌平公主。
失神的时候也不敢去想,潜意识里畏惧着真相,直到两江大案传来,红着眼的谢氏咬紧牙关仿佛随时会崩塌一般的,开口要他救五郎。
***
枭首示众,挂于公主府门口,于昌平公主而言是何等的折辱?
他也说不上来,情绪复杂到没办法找到精准的词语去描绘出来,诚然听到刀斩三百官时,内心第一想法是荒谬,紧随而来是不敢置信,确认后便是持续到现在的震撼。
砚冰问:“不打开看吗?说不定是陈先生想的能救您脱困的法子。”
霍惊堂一身常服,翻身上马,淡漠地看着挡住去路的崔国公说道:“祖父,您拦不住我。”
是出生就被他们判了死刑的赵白鱼,而今也是把曾经害惨了他的父母兄弟的罪魁祸首逼到绝境的赵白鱼。
那是赵白鱼。
“你说,爹还会迁怒赵白鱼吗?”
然后是康王的信,“虽不知内情,但有些事亦可揣度一二,你莫要怕,我找了许多人商量怎么解决困局。不用怕,办法总比困难多,三个臭皮匠也还顶一个诸葛亮呢!”
高同知:“容老夫多说一句,人生难得糊涂,官场里不能真糊涂,但一定要装糊涂。”
砚冰道柴房里有锄头,将满园子的花立刻铲了便是。
他拿起的第一封信是陈师道的,内容和他想的差不多。
霍惊堂笑了下,“我不走,小郎很可能活不了。我难以想象,我心慈手软的小菩萨被逼成了什么样才会痛下杀手?”他低语着,话锋一转:“当年陛下中埋伏,娘为救他而死,未曾后悔过,我自始至终没怪过陛下,不是父子天性,也不是君臣相和,而是因为有朝一日我的心上人遇到同样的险境,我和娘的选择一样。”
赵三郎陡然一股心气迸发出来:“救不救得了另说,我反正不能什么都不做。”憋着一股气大步向前,越过赵长风。“我本来就是家里最没出息的一个,武不如大哥你,文也不如二哥和四郎,但是论浩气、论侠义,你们都比不过我!”
那是赵白鱼吗?
牵马的小厮顺口一问:“四郎要去哪儿?”
他想过开口问谢氏,也想过要不就等到谢氏愿意开口了再说,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派人调查谢氏身边的人,拿到了那张两江来的书信,也看到了那句‘五郎的眼睛最像囡囡’。
魏伯就在这时进来,拿着一沓京都府来的信递给赵白鱼。
“霍惊堂,我不当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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