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鱼一身白衣出现在昌平公主府门口, 脸色惨白,砚冰一脸心疼、不忿, 竭力劝他离开。
见劝不动, 砚冰擅作主张叫转到明面的暗卫强行扛走赵白鱼,大声说道:“您这是何必!既然没有缘分,何必奢求那点情分?如果有心会二十年不通信?您一到两江就找机会想进公主府, 一次次被拒,还不够清醒吗?”
顿了顿,砚冰压低声音:“我起鸡皮疙瘩了。”
赵白鱼:“说明你脸皮还没修到火候,换崔副官来, 他能踹公主府大门。”
要是霍惊堂, 估计会雇个丧葬仪队敲锣打鼓把他抬进公主府, 那才是他都扛不住的社死。
暗卫撸起袖子表示他也行,被砚冰一句‘太浮夸’否决。
就在拉扯间, 公主府大门被打开,昌平的贴身女官就在门口,冰冷一句:“殿下要见你。”顺便拦下暗卫和砚冰两人,“殿下只点名见你,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公主府。”
赵白鱼吩咐:“你们就在外面等。”
言罢就跟着女官进府,绕了许多路才终于到一个圆形拱门,能窥见里头的亭台水榭、假山流水和奇珍异草, 再回想一路走来瞧见的水榭楼台,估算一下公主府的占地面积和仆人家丁,没有丁点被流放的罪人应有的待遇。
女官让赵白鱼在外面等, 自己进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就有婢女来领路,穿过石子路, 进入一段九曲长廊,拥抱着假山、湖泊和花园,走了几段台阶终于见到前方十来个台阶上的一个楼台,昌平公主正倚着楼台栏杆眺望公主府的风景。
十步一侍卫,五步一婢女,左右还有李得寿和女官,营造出来的气势比赵白鱼在宫里见元狩帝还威风。
“江西漕使赵白鱼见过公主。”赵白鱼拱手行礼。
昌平轻慢地打量赵白鱼,对上那双唯独像谢氏的眼睛便有些厌恶地皱眉,食指轻敲着栏杆,慢声慢气地问:“连续数日求见,是得罪了粮商,来找我出面求情?”语调里有点漫不经心和讥讽。
赵白鱼不卑不亢:“公主不也在等我?”
敲栏杆的动作一顿,很快恢复从容,昌平笑了声:“我不喜欢卖弄聪明的人,尤其不喜欢站着求人的人。”忽地冷脸:“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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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白鱼的腰背总是挺得很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青竹,此时穿着白衣,被勒出精瘦的腰身,登高处而微风拂过,广袖飘飘,衣袂渺渺,便有灵清隽秀的风姿。
而他面对自出生起便没再见过的生母,阔别二十年第一次见,没有崩溃痛哭,被冷淡甚至是敌视的态度针对,也没失态控诉,仍是云淡风轻,镇定从容的模样。
楼台上的婢女不知不觉被吸引,频频投去目光。
“毕竟求人该有求人的样,端得高高在上的,的确让人讨厌。”
昌平:“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的优点。”
“所以我不是来求人的。”赵白鱼笑笑说,“就是单纯来见你,看一下当年横刀夺爱,毒害妇孺,蛇蝎心肠的人是什么样子,现在坐镇两江,玩弄权术,呼风唤雨,又是什么样子。仔细看来,还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稀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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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得寿抬手就要抓住赵白鱼的胳膊将他扔出去,昌平表情冷漠,和一脸笑容,双眼冰冷的赵白鱼对视,施施然开口:“退下。”
其余人还未反应过来,倒是李得寿率先收回手,女官则令楼台内婢女和侍卫都退到外面,只剩下昌平和赵白鱼。
“你应该叫我娘。”昌平直勾勾地盯着赵白鱼,明艳的笑容扭曲着某种快意。“你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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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不信,但赵白鱼的目光平静冷漠,不是刻意营造出来的意图刺伤他人的冷,而是看陌生人、看花草树木的冷漠无感,他的确不恨她,当然也没有多余的爱。
对阔别二十年的‘生母’,竟是无爱无恨,毫无波澜。
昌平陡感不悦,“冷心冷肺至此,还有人夸你菩萨心肠,是他们瞎了眼还是你太会装?”
“我是善是恶都跟您没有多大的关系,我无意与您剖心迹,您也不用顶着我生母的名头在我跟前耍威风。”赵白鱼还是笑笑的模样,温声细语地说话,不知情还以为他在和关系很好的人聊天说笑。
一口一个您,看似尊敬,实则话里话外全是刺骨的讥诮。
昌平头一次觉得被尊称‘您’很刺耳,原本平静的心头霎时拱起一团团怒火,凤仙花染就的指甲深深插1进掌心。
赵白鱼的冰冷让她想到赵伯雍,他时刻的从容温言但尖锐的言语又让她想到谢氏。
“如果今日之后,传出你气晕生母的谣言,前途会如何?”昌平不吝于释放恶意。
“我以为您不会被情绪裹挟。”赵白鱼语气遗憾,忽地笑了声:“你以为我今天是来跪你?”
昌平猛地拉下脸,面无表情地回望。
“‘官拜商,不要命了可以这么干,但赵白鱼有点小聪明,所以他会主动来拜我’……因为你代表两江的势力之一,虽然和赣商联手对付我,可是只要我向你低头就代表我赵白鱼向两江官场和赣商认输,而我跪你,不过是子跪母,天经地义的事儿,既能名正言顺地低头,又躲过被口诛笔伐的劫难——是这么想的?”
昌平难看的脸色就说明赵白鱼说对了,赵白鱼的声音因此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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憎恶的情敌的小儿子认贼作母,怕是平生最快意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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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任何人,只为了最无辜的赵白鱼,此生永远不会跪拜昌平公主,哪怕只是虚与委蛇。
“不过只要我今天走出公主府,赣商就会知道我们母子情深。”
‘母子情深’四个字加重语气,果然恶心到昌平。
昌平有些疑惑:“我随时能把态度坐死到底,你凭什么觉得赣商信你而不信我?”
“因为你们有根本的利益对立关系,而我随时可以倒向任何一方。钦差到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威胁两江的人就不会再是我,自然而然忧虑你和我联手吞并他们。”赵白鱼心情愉悦,拱手说道:“多谢款待,不必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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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得寿挡在他跟前,昌平挥手,这才让开。
目送赵白鱼的身影消失于亭台水榭间,女官来到昌平公主身边说道:“就这么放过他?”
“他看透了我,我没看透他。”昌平蜷着手指,脸上浮起不确定。“他为什么气定神闲?”
女官:“他把来查他的钦差当救命稻草?”
“不是。他没那么蠢,钦差到来能改变什么还是个未知数,赵白鱼明目张胆地利用我,笃定赣商会相信他跪了我,告诉他们他低头了——这么容易拆穿的谎言,他为什么胸有成竹?如果是借我摆脱困境,不应该和我虚与委蛇?”
昌平百思不得其解,“他有恃无恐的倚仗是什么?”
女官看了眼李得寿,后者低着头,没什么存在感。
蹙眉寻思半晌,女官毫无头绪:“也许是虚张声势?”
昌平:“不像。观他行事,是有十足把握才下手……听说他以前很喜欢赌博?”
女官:“是。混迹三教九流,小小年纪便经常出入赌坊,骨子里就是低贱的。”
昌平:“喜欢赌博说明他行事倾向于偏激冒险,但看他每一步走得稳妥,前后都算计到了,偏激是有,却不见冒险……”越想越觉得不对,赶紧说道:“令人去查,看京都府最近有没有什么大的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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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白鱼一出公主府就被砚冰扑过来,额头被盖了一下,接着耳边听到他光嚎不哭的嗓门:“五郎您额头怎么磕破了?怎么眨眼您就受这么大的苦!”
暗卫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就朝公主府大门走去,一把踹开大门吼道:“欺负小赵大人,问过我们将军了吗?”
赵白鱼:“……”过了,兄弟。
砚冰傻眼,赶紧冲过去将人拉扯回来,三人连忙钻进马车跑了。
远处偷看的人不会觉得他们是演戏,如实将他们看到的一幕报备回去。
***
“这什么章程?”陈罗乌眉头深锁。
“还能有什么?”平老板怒气冲冲地进来,猛灌口茶说道:“血缘亲情没有隔夜仇,不就是冰释前嫌,母慈子孝,到头来只有我们被耍得团团转?”
陈罗乌:“什么意思?”
平老板:“赵白鱼和昌平公主现在站同一阵营,打着吞并我们的主意来了。你还不知道京都派钦差到两江调查赵白鱼这事吧?”
陈罗乌心惊:“钦差?怎么闹到钦差来的地步?这节骨眼是雪上加霜,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一个赵白鱼折腾得两江伤筋动骨,再来一个钦差,怕不是真要亡我赣商。”
平老板:“不管钦差是为两江漕运还是为赵白鱼而来,我们都要让他和赵白鱼斗起来!我们要坐实江西在赵白鱼的治理下,商人罢市,无粮可籴,要让西北战事因他而收不到粮草,如果再来一场败战就更好了。”
陈罗乌:“你的意思是?”
平老板:“让省内粮商手里的米粮有多少抛多少!就算钦差来了,没粮就是没粮。”
陈罗乌:“抛给谁?一百五十万石的官粮,除了官府还有谁吞得下?”
平老板:“还是卖给官府,不过不是江西漕司,而是北方省份的漕司衙门。”
陈罗乌寻思片刻:“……北商?”
平老板颔首。
陈罗乌当即否定:“北商那群穷破落吃不了,官粮不能降价卖。”
平老板:“不仅不降,我们还抬价卖,北商拿不出太多钱,可以开放商号借钱,又能挣利息。利滚利,算来其实是北商帮我们付了这一南一北的运费,中间做买卖挣的钱还是进我们口袋。”
他将西北战事白热化,粮食紧缺一事说出,细细分析,最终得到陈罗乌点头。
“行,你们做主。”陈罗乌叹气:“要不是三爷近来病重,不见外客,我这会儿就上门问一问该怎么做了。”
***
马车里,暗卫问赣商已经和昌平联手合作,还会轻易相信离间计?
赵白鱼:“他们本身就是对立关系,我没来之前,他们的平衡关系就欲破不破,我搅乱了他们的关系,短时间内促使他们联手,但我和昌平公主的关系是赣商眼里的一根刺,而江西帅使、发运使都是赣商的人,失去田英卓的昌平公主同样防备赣商,我只要稍微往随便哪方走这么一步,平衡就塌了。”
摘下佛珠串,又绕回手腕,赵白鱼笑说:“何况又来一个钦差……你们猜钦差会是什么人?”
砚冰:“朝廷重臣……最低也是个三品大员。”
赵白鱼摩挲着佛珠:“要是个普通大臣倒还好了,就怕天家算计,要整顿两江不说,还要利益最大化。”
砚冰和暗卫对视一眼,彼此都想不明白赵白鱼的忧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