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鱼每日准时到漕司衙门熟悉事务, 魏伯也一天到晚在外头奔波,府里留下砚冰一人苦读。
这日做完赵白鱼布置的作业, 砚冰闲来无事, 想着买点东西晚上煮五郎喜欢喝的糖水,便从后门出,来到叫卖声不断的市集街道。
路过一处围满人的摊子, 听里头的人喊:“十两收文玩古玩!各位家里头有什么您觉得是文玩古玩的好货可拿到咱们这里叫师傅掌掌眼,是好货,当场高价买了!要是师傅掌岔了眼,赔了大钱, 那也是咱们自负盈亏, 绝不反悔!但古玩文玩这东西, 玩的就是一个‘赌’字,以小博大, 钱货两讫,是赔是挣,可都得自个儿担着。”
砚冰四下打量,发现脚后头有一块泰山石,刻着‘文昌里’三个字,还用朱砂描摹过,原来是不知不觉间到了洪州最出名的古玩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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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续有人拿出家里的宝物叫里头三位师傅掌眼,如果不掌眼,甭管破铜烂铁, 只要有点年头一律十两收了。
要是师傅掌了眼, 瞧出好坏,要么高价, 要么砸地上也没人要,但掌眼前还得先交五两银子
砚冰看了一炷香时间,便有四人掏钱叫师傅掌眼,其中一个人手里的‘文玩’顶多值个十文钱,其他三个手里的文玩不大值钱,却都高出十两。
当然也有人求稳,直接将手里的文玩以十两卖出去,结果当场鉴定其价值三百两。
这人当场反悔,还没开始撒泼就被打手扔出文昌里。
自也有人搬来一大车有些年头的瓷瓶,每样十两银子卖出,鉴定结果是瓷瓶总价不超过五两,反叫这人大赚一笔。
极具戏剧性的场面接二连三地发生发展,气氛被炒起来,越来越多人捧着家里的古玩跑过来,双眼通红,直勾勾盯着掌眼的师傅,渴盼自己也是暴富人群里的一员。
听旁边说,文昌里每个月都会举办一次这样的鉴宝大会,想发财就可以来试一试,经常有在小文昌里淘古玩,就等今天的鉴宝大会帮他们发财。
砚冰有点心动,左右无事,便将他前几日从小文昌里淘到的古玩带过来,忍痛交了银子让古玩行里的师傅掌眼。
师傅看了眼砚冰,低头摸着古玩,仔细鉴定,冷漠地说:“妖。”随即放到旁边去,另一个师傅鉴定完一个瓶子也说了句:“不至尊。”
砚冰云里雾里,揪着旁边的掌柜问:“他们什么意思?”
掌柜瞟他一眼:“外行?那是行话,妖就是指你这东西仿得真,满身妖性、邪性,差点让人上当。至尊就是正宗,不至尊你说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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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砚冰还是忍不住沮丧。
掌柜转身,朝三名掌眼的师傅使了个眼色,那第三名师傅便开口:“有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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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挤眉弄眼,有喜色,也有‘你小子走运’的意思,“有几分真货的意思。但凡说出这句,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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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名师傅一起掌眼,商量过后,纷纷点头:“东西绝对至尊。”便是真货的意思,而后比划手势估价。
砚冰看懂手势,结结巴巴说道:“这东西能当六百两?我从小文昌里淘来的,大概三四十文钱……你这没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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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人群沸腾,不是没有开过更高价的古玩,但砚冰这绝对是花最少钱淘到最值钱的宝物的人,立即有人想去小文昌里淘宝。
掌柜问:“我瞧你是个外行就能开门红,沾沾你的福气,一口价六百五十两卖不卖?”
砚冰犹豫片刻:“卖!再帮我看其他货!”
十来件货仅有三件是好货,卖了一件还剩两件,其中一件是块形状漂亮的土黄色玉螭龙,花了砚冰本金五两银子,而掌柜故作平静但眼里透出急迫地开出千两价格,让砚冰识破他在压价,拒绝卖货。
砚冰带着两件文玩好货进文昌里,找三家老字号当铺询问价格,第一家开一千五,第二家开两千,第三家则开出三千的高价。
目瞪口呆的砚冰辗转来到最后一家本地最大的老字号,兼古玩店和当铺于一身,刚到门口就听里头的掌柜捧着黑乎乎的木块说得天花乱坠,准备卖给一个本地行商。
砚冰打眼一看,那正是他卖出六百两的第一个文玩,仔细听下去,发现掌柜竟然开出三千两白银的高价,还真就卖出去了!
瞬间明白还是被压价,而且压得特别狠,可古玩这行就是玩的捡漏,砚冰心气再不顺,也只能愿赌服输。
掌柜一转身瞧见砚冰,倒丝毫不尴尬,赶紧迎上来,还是惦记着他手里的玉螭龙:“看来您是去问过价了,我再压价就说不过去……这样,四千两一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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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了然:“你应该问过其他三家老字号了吧?最高不超过三千五?因为你这玉螭龙顶天三千五,再高价,我们没得赚。我这家是文昌里最老、规模最大的老字号,出了我这门,没有更高的价。要不是我有个朋友喜欢螭龙玉珏,我还不定要你这玉。”
掌柜的摆高了姿态,爱答不理地掸着店里的灰尘。
砚冰:“我再考虑考虑。”言罢假装要走。
掌柜干脆背对着人,半点挽留的意思也无。
砚冰到底是个十六岁的普通人,跟着赵白鱼见识多了,却没什么商业经验,不懂商人的勾当,更不了解什么叫心理战,这会儿被掌柜的作态搞得心里七上八下。
进来之前,砚冰也找人打听过,确实这家是老字号,基本定了价、出了门,再找不到更高价的店,那人还说古玩讲究讨价还价适当,通常不过三,要是其中一方态度摆出来就不要再砍价。
人是有诚意要买的,要是诚心想卖,最好卖了。
别辛苦讨价还价一番后甩手不买,这是大忌,会被当地的古玩老板们排斥。
一番心理挣扎后,砚冰回头,一咬牙:“卖!”
掌柜问他的第三件古玩卖不卖,砚冰也点头。
最后走出老字号古玩店时,砚冰怀里揣了六张千两银票和数张小额银票,回到府里时,表情还有点懵。
赵白鱼一放值就瞧见他在偏厅里发愣,“怎么坐在这里?”
砚冰见到赵白鱼就兴奋不已,将今日卖出的钱尽数拿出来,塞到赵白鱼手里,挺着胸膛有些羞涩地邀功:“我前几日从小文昌里淘来的古玩,今日到后门那条古玩街卖出去了。钱都在这儿,五郎拿去贴补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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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六百两……好大的手笔。
赵白鱼来了兴趣,询问今日发生的事,不时点头,待砚冰说完,他便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来:“原来这就是文昌里的妙处,我算是知道了。”
砚冰见状,兴奋的心情消减不少,心里一点疑惑冒尖:“是不是有问题?”
赵白鱼不答反问:“知道纪大人怎么着了套吗?”
砚冰摇头,侧耳倾听赵白鱼描述江西商帮如何陷害纪兴邦,最后脸色煞白,如遇猛虎般盯着桌上的银票,艰涩而恐慌地说:“我是不是连累了五郎?我们是不是掉进陷阱里了?”他慌里慌张地说:“我、我现在就去换回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五郎放心,就是到了刑部大牢,我绝对咬死了是我一人所为,绝不拖累您!”
“慌什么?”赵白鱼淡定地按住砚冰的肩膀,将那银票划过来:“文昌里的鉴宝会一个月一次,鉴定的师傅是古玩行的人,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砚冰犹存疑虑:“不会像纪大人那么陷害我们?”
“不至于。商人想挣钱,不是想造反。我没表态前,他们不会下死手。”赵白鱼了然地笑了,“他们这是投石问路,根据我的反应判断我是敌是友,好调整之后的措施。”
砚冰:“那我们该怎么做?”
赵白鱼:“等他们先动。”
砚冰沮丧:“有纪大人这个前车之鉴在,我居然还相信天上有馅饼掉下来。”
“你并不知道纪大人如何中招,意识不到他们的套路很正常。你事前已足够谨慎,先后询问路人,了解文昌里的情况,加深鉴宝、淘宝、捡漏的概念,之后又到文昌里多番问价,每个人都开出不同的高价,你总不可能想到他们会串通起来诱骗你掉进陷阱里,更想不到他们居然也和当地商帮勾结。这是他们设下的连环圈套,人在天降横财的氛围里,很难保持理智。”
就是个现代人,面对千层饼一样的套路也会一脚摔进坑里。
赵白鱼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桌,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着说道:“你看连一个转运判官都知道文昌里的妙处,其他官不更明白?至少我现在能肯定洪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和江西商帮多少都有点猫腻。”
话正说着,底下便有人来报:“大人,赣西商帮会长陈罗乌求见。”
赵白鱼动作一顿:“看,人来了。”
砚冰:“要见吗?”
赵白鱼:“就说本官乏了,不见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等底下人一走,砚冰就问:“这又是什么章程?”
赵白鱼:“给他们点脸色看。”
砚冰挠挠脑袋,大约明白五郎是给这帮商人下马威,让他们摸不清态度,想越多就越容易乱。
甫到洪州立刻掉进套里,遭人这么一算计,砚冰算是亲身体会到何谓龙潭虎穴,往后行事极为谨慎,但凡有便宜的事绝对不敢占。
***
陈罗乌被拒见面倒不觉恼怒,赵白鱼奉旨下淮南便有小青天之名,又是纪兴邦旧部,自然不好对付。
他要是一上来就表现亲热,陈罗乌反而担心有诈,如此作态,却在意料之中。
到得第二日,陈罗乌早早就到漕司使府上等候,还是见不到赵白鱼,带进门的礼物原路归还。
第三日和第四日不来,到第五日,陈罗乌天没亮就登门拜访,在花厅处直等到日上三竿,今日休沐而晚起的赵白鱼才知道他等了这么久。
赶紧穿上常服,简单梳洗后,赵白鱼一踏进花厅就说:“曾有程门立雪,今有陈公候日开,某心有所触,不忍再拒见。”
盐帮帮主方星文说道:“但赵白鱼有小青天之称,连东宫都夸他刚正不阿,哪有可能一到咱们洪州就变成奸贪之徒?我却觉得,他是演戏,可以麻痹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