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1 / 2)

养狼为患 青端 5268 字 2022-07-15

黝黯的屋内, 急促的呼吸声陡然停歇,冷风倾灌。

陆清则的手抽开的瞬间,宁倦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几瞬之前还在急速鼓动的火热心口倏然空洞了般, 冷风好似呼呼灌过空洞洞的心口,叫他咂摸着陆清则那淡淡的一声“看不清东西,也说不清话”时,竟有些想笑。

老师察觉到了?

在察觉到时,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觉得他在说胡话。

他僵硬地坐在床边,脸上没有表情, 冷冷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摸索着黑暗找到灯盏, 眼底是化不开的浓墨,无声攥紧了拳头。

几息之后,室内倏然一亮。

暖黄的烛光被风吹得跃动不止,摇曳着勾勒出桌边人清瘦单薄的线条,隐没于忽明忽暗之中。

陆清则能清晰地感觉到宁倦直勾勾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存在感过于鲜明了。

但他现在没心情哄孩子,需要冷静一下。

陆清则活了两辈子,唯二两次大脑空白, 一时不知如何处理事情,都是因为宁倦。

点亮灯盏后,他没有回头去看宁倦,也没有立即离开这间寝殿, 而是折身走到窗边, 关上窗户。

宁倦方才的心跳很快, 快得不正常。

还盯着他说着暧昧模糊的话。

如果他没有太过自作多情的话……那问题就有点大了。

冷静。

陆清则在心里警告自己, 指尖有点发颤。

他将宁倦当做小孩儿看待, 觉得自己是“如师如父”, 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实际上也不过七岁。

何况宁倦比这个年龄段的少年要早熟许多。

而他长得也还可以。

虽然病歪歪瘦巴巴的,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陆清则麻木地关上一扇窗。

一个青春期的小男生,正是躁动的时候。

从小安全感不足,最信赖的人是陪他一起长大、教他读书习字、谋划策略、保护他的老师。

那的确会很容易弄错感情,尤其是他将所有对于温情的渴盼,都系于一人身上时。

对了,还有那个该被鞭尸无数次的蜀王宁琮。

宁倦十来岁时就被这个皇叔误导过。

十七岁的宁倦,说幼稚也不算幼稚,但要说成熟,又还不够成熟,尤其是在情感方面,会将依恋、崇敬等情绪错位,对他产生好奇,继而滋生些奇怪的、带着点占有欲的错乱感情,很正常。

只是一种错觉,他是宁倦的老师,这时候需要做的是引导拧正。

就算宁倦当真有什么心思,也得趁早摁灭了。

他们可是师生。

无数心理分析窜过脑海,陆清则深深吸了口气,一边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了,一边脑子依旧混乱,再次关上一扇窗。

以前面试时,他是怎么回答,如何处理这种问题的?

不能回避,会伤到这孩子的心。

然后开诚布公地讲清楚,帮他分析清楚他的心理,让他明白自己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再……

陆清则在心里一步步地斟酌着,正想继续关窗,手忽然被按住了。

按在他手上的那只手修长有力,只是冷冰冰的,不复往日的热度。

少年低沉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老师,这是百宝阁,虽然你掀了它也没什么,不过上头的瓷器砸到地上太响,会吓到你的。”

陆清则倏然回神,分明落在手背上的手指没什么温度,手还是被烫到了似的一缩,抬头才发现自己溜达着溜达着,已经走到了百宝阁前。

“掀了没什么”说得倒是很轻巧——这上头摆着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有价无市的稀世珍品,就连一个小小的花瓶,也是价值连城。

他镇定地回头看过去:“怎么起来了?”

宁倦神色如常,脸上带着几分和往日并无不同的笑意:“难得见老师呆呆的,想来吓吓你,而且躺了两日了,也想下来走走。”

陆清则:“……”

怎么看起来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他准备好的开场白都被宁倦的态度给噎了回去,只得先把宁倦推到榻上坐着,回想着方才少年急促如鼓点的心跳,又感觉这件事还是很有必要再说说的。

就算是语意模糊让人误会了,心跳总不会骗人。

不能让这小崽子萌混过关了。

只是要主动提起这事,陆清则还有点轻微的别扭。

他活了两辈子,都因为身体问题,一向清心寡欲,从未接触过这方面的事,经验其实也是零。

但他比宁倦年长,这种事就该他主动来说清楚。

陆清则顿了顿,还是开了口:“果果,你方才……”

“老师还在生气吗?”宁倦坐下来,歪头看着他,“隐瞒了你,的确是我的不对,下次我会与老师商量的,不要生气好不好?”

尾音可怜巴巴地低了下去,让人不忍苛责。

陆清则哑然了一瞬:“谁和你说这个了,我不生气。我是说,你方才……”

“老师是关心我的身子吗?”

宁倦再次抢答,大概是罗汉榻躺着不太舒服,他半靠在榻上,一条长腿懒散地搭在边沿,另一条腿支下来晃了晃,满身少年气,语气很随意:“徐恕这药会让我偶尔心慌口渴,不是什么大事。”

陆清则怔了怔,因为宁倦的表现太轻描淡写,他都要记不起宁倦中了个连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毒了。

大概是为了拖时间,又得让太医院暂时无解,才下了这么个阴毒的毒。

宁倦对自己和对敌人一向都狠。

……当真是因为毒发吗?

那,那番话又如何解释。

那声低微的,微不可闻的“你”,至今想起,仍有种平地惊雷之感,于静默之中惊心动魄。

见陆清则审视着自己不语,宁倦平淡地回视着他:“至于那支簪子,老师也不必介怀,我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无能懵懂的小儿了,的确不需要它了,虽说有借机利用徐恕的心思,但更多的,确实是为了我母亲,等事成之后,徐恕也会得到相应的回偿……”

说着,他蹙了下眉:“老师,我好疼。”

从神态到语气都极为自然,最后甚至还熟练地撒了个娇。

陆清则差点因为心疼心软了,审视了许久,竟然从他身上找不到什么破绽。

是他的错觉,还是他太自作多情,以为人人都会因为这张脸,对他有什么心思?

抑或是宁倦的演技太好。

陆清则一时很难确定。

但刚刚打的腹稿,在宁倦这么一通话下的打乱之下,的确也说不出口了。

半晌,陆清则指了指外间:“我让长顺准备了热水,现在应该能抬进来了,你去沐浴一番,回来接着休息吧,这几日的军政大事,我白日处理完,晚上回来告知你。”

宁倦乖乖点头,从榻上起身,脚步因毒发后的疼痛,没有平时那么稳。

两人一点点靠近时,陆清则几乎有种下一秒,宁倦就会倒向他的预感。

气氛像陡然又绷直的线,摇摇欲坠着。

他神经也有了微微的绷直。

然而下一瞬,少年与他擦肩而过,只有指尖无意识地碰触到一起,但也就那么一刹,便又倏然分离。

陆清则莫名松了口气。

果然是他自作多情。

他却没看到,宁倦背过身去的须臾,脸上的笑意便消失得干干净净,狭长的眼底阴鸷蔓延。

方才不过露出一点端倪,陆清则就迫不及待地抽身离开了他。

所以他更不能现在就暴露心思,把陆清则吓跑了得不偿失。

他得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编织出一个自然的陷阱,才能叫陆清则毫无防备地踩进来。

长顺总是一脸担心,害怕他会对陆清则用强。

他也担心。

若是陆清则真的跑了,他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清则如果乖乖的,他不介意在他面前一直做一只乖巧的小狗,千依百顺着。

老师。

宁倦面无表情地走到殿门边,敲了三下门。

你最好不要自己找罪受。

长顺进来时,正好对上皇帝陛下那张仿佛在冰窖里冷藏了十八年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双腿发软:“陛……陛下?”

陆大人不是在里面吗,怎么还一脸杀气啊!

宁倦脸色冰寒,语气倒很平和:“传热水上来。”

陆清则远远地听着,感觉倒也还好。

临安府的那一夜,宁倦发现他和段凌光私会时,或许是有了被背叛的情绪——毕竟宁倦生平最恨被人背叛,他那晚借酒发了场疯,今日却丝毫未见有什么激烈的情绪。

皇帝陛下金尊玉贵,难免有着“逆我者亡”的思维,如果当真对他有什么心思,也不该这么平静。

不过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得提防一下。

他好好养成皇帝,想教出个明君,不是想给自己养只会反口咬来的狼的。

往后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不注意距离了,还得给宁倦输入一下正确的恋爱观。

前些年觉得孩子年纪还小,他自己也没经验,很少讲到这方面。

现在宁倦都长大了,也是时候学习学习这些知识了。

陆清则边想着,边把自己的寝具一咕噜全抱到了榻上铺好,又牵了根线,越过屏风,系在床与榻之间,再挂上一只铃铛。

等宁倦梳洗了一番回来,见到这一切,略微沉默了一下:“老师这是做什么?”

为免小崽子闹脾气,自己中途心软,陆清则已经躺到了榻上,缩进被子里,闭上眼作昏昏欲睡状,懒洋洋道:“你晚上若有什么事,便拨一下线,铃响了,我就知道了。”

宁倦:“……”

宁倦暗暗磨了磨牙,犬齿隐隐发痒,盯着陆清则。

明明那么怕热,他还是穿得很严实,衣领交叠,将所有风光挡得一丝不漏,只露出的一截瘦弱修长的脖子,在烛光下看上去,恍若水洗的藕节般雪白,看上去十分欠咬。

但最终,宁倦只是神色自如地笑了笑:“好。”

这一晚上两人睡得都不怎么能阖上眼。

隔日清早,陆清则从睡梦里惊醒,轻手轻脚下了床,收起线和铃铛,俯身看了看宁倦。

少年已经再次陷入了昏睡,眉尖紧蹙着,仿佛沉在什么噩梦之中。

陆清则轻轻抚平他的眉宇,安静地离开了寝殿,在旁边的暖阁洗漱一番,向长顺要来纸笔,思索了下。

史大将军对朝廷心寒已久,他若是发信过去,直言找到小世子了,恐怕并不会得到信任。

想了想,他没有直接写字,提笔勾勒,依着回忆,将林溪身上的玉佩画了出来,又看了两遍,确认上面繁复的花纹一丝未错,才搁下笔吹了吹,换上了长顺差人去陆府拿的朝服。

等用了早餐,纸上的墨也干涸了,他折起信,塞进信封里,走出暖阁,交给小靳:“烦请将这封信送去漠北,务必交到史大将军手中。”小靳收好信:“是!”

漠北军务繁忙,回京之时听闻史大将军早已带兵去了瓦剌,昨日收到了军报,想必仗也快打完了,收到这封信时正好。

陆清则戴好面具,看着小靳离开后,便又在锦衣卫的护卫之下,去了文渊阁。

几位阁臣也是差不多时间抵达,看陆清则准时来了,都纷纷露出假笑。

这病秧子,往日里三天两头就得昏倒喝药,怎么还没倒下?

陆清则非但不倒下,奏对时反而挺有精神,颇为游刃有余地。

文渊阁内安静一片,陆清则翻看着阁臣票拟的奏本,淡淡提问:“礼部员外郎丘荣蔚与同僚醉酒狎妓,按律当杖责六十,为何按下不表?”

“太常寺少卿之子阎泉明当街纵马,踩踏卖菜郎致死,被抓去大牢后,仅两日便被放出,刑部上折言是卖菜郎一家讹诈,既如此,就让北镇抚司去查查,到底是不是讹诈。”

“工部上月二十日开支三百万两,详细用途、去向未禀明,让杨尚书递个奏本说清楚。”

“礼部和鸿胪寺拟的秋猎单子驳回重做。”

“御史孙安上谏,太安知府刘平原向吏部郎中鲁威行冰敬……”

陆清则的声音十分平稳,清清淡淡的,不高不低,始终维持在一个线上,兼之声线清润,入耳动听。

但此刻钻入耳中,却让众人一阵阵头大。

那些按下不表的,不予处置的,除了与他们多少有点关系外,还能有什么原因?

陆清则看着人柔和,行事怎么这般不知圆滑!

但经此一事,也看得出来陆清则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平和淡雅,手握代行大权,强硬起来,是真的会动真格。

他们只能强压不满。

从清早到晌午,众人才稍歇片刻,伺候的宫人上前奉了茶。

陆清则低头抿了口茶,润了润发干的喉咙,余光觑了眼一直悠哉哉的卫鹤荣。

其他几位阁臣觉得他抢了权,压了他们一头,心里郁郁不满,卫鹤荣这位大权在握多年的首辅倒没什么意见的样子。

他不怕吗?

不论是哪种掌权者,应当都会恐惧失去权力吧。

尤其是卫鹤荣,如他这般名不正言不顺的权佞,待他失去权力那一日,就是葬身之时了。

陆清则摩挲着茶盏,正想着,外头来了个小太监,满脸喜色:“陆大人!长顺公公派我来告诉您,几位御医的药起了效,陛下方才醒了一小会儿,陈太医说已有了方向,余毒清理,也只是时日的问题!”

这话一出,除了陆清则、冯阁老和卫鹤荣,其余人眼底皆难以掩饰地滑过丝失望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