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的笑容,终是在金光子的脸上绽放开来。 将这些话一字一句地说给李云心听了、再看他脸上所有的神色都消失,只余冷到了骨子里的平静之后,她抬起一只手臂:“给了你这样多的时间,又告诉你这样多的秘密。本座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你也该懂得知足。那么而今只剩一件事——” “叫本座堂堂正正地、将你轰杀至渣吧。” 下一刻—— 就如同她的语调一样平静。李云心身前三步之外,凭空乍现三十六柄金光夺目的小剑。但这剑只在视线中残留了短短的一瞬——仿佛要特意叫李云心看清楚他所要面对的是什么——继而猛轰上去。 无论人修与妖修都不可能有时间应对。光芒跨越三步远的距离所需要的时间,是用“一瞬”来形容都嫌太漫长的。 就在李云心口中一个“你”字戛然而止、刚刚来得及从脑海中产生第一个念头之前,这光剑与他身畔由“清明”、“河图”两位画中神人所构建的护罩撞击到了一起。 ——一道火焰流星的一般的火光当即从李云心立足处射出,沿途的空气在一瞬间被撕裂、挤压,瞬间变成大团大团闪耀浓重火光的炽热云气,标示出这颗“流星”轰击过的轨迹。自空中一路掀起的气浪也呼啸着轰在地面上——那里本已经一人多高的火焰即刻尽数熄灭,仿佛天空中的天人张大了嘴用力鼓荡出一口气,顷刻之间扑灭所有的野火。 轰隆隆隆隆一连串的巨响!! 被凌空击飞的李云心在地面上一口气犁出了长达五十米的焦痕、掀起漫天的泥沙土石,最终陷入一个湖泊般巨大的深坑里—— 这深坑……本该是长治镇的。但如今一切都消失不见——撞击时所产生的可怕力道、气浪、高温,在三息之内将那小镇中所有的建筑物都撕扯得粉碎,又在三息之内将其焚成漫天的飞灰。 数米深的焦黑坑底,李云心的全身都燃起火焰,足足花了三息的时间才散去。而后再见他——头发已全散了,凌乱地披下来。发丝之间还有青烟丝丝缕缕地冒出来,难以想象经受了怎样可怕的洗礼。 身上以妖力所化的白袍更破烂,与其说是白袍,而今倒不如说是勉强能够蔽体的破烂布条。其下露出他筋骨强健的身躯来—— 这身躯却已成了金灿灿的颜色,无一分完好的皮肤了! 再向外,可见得到两道微弱的金光——勉强看得出是人形,围绕他流转不休。然而也已经慢慢黯淡,似乎再支撑不了多久。 他像金属的雕塑一般站立在坑里,许久之后才轻轻地吐出第一口气。便是随着这口气,他的身上迸出无数道更加细小的创伤来。然而创口里却没有血流出,似是都已经流尽了。 而后他像一部在经年的风霜中锈蚀了很久的老旧机器一样,缓慢而艰难地仰起头,看天上的金光子—— 剑宗的女冠仍高踞在云头,而那云头则压得低。她与她身后的三十六名一动不动的剑修弟子自云头上看他,且衬着天空里波澜诡谲的光——仿若无比威严的神人。 “好……手段。到底是圣人的宝贝。”李云心呸了一声,吐出混杂着内脏碎片的血沫,“死在你的手上,总好过死在那群蠢道士的手上。” 面目模糊的金光子微微笑了笑:“这种惺惺作态倒是不必了。做给谁看呢。” “明明心里悔恨得要死,却偏要拿出这种豪迈豁达的态度来。你我都是聪明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以为你这么……‘豪迈’地死,我杀你之后也会生出些什么‘惺惺相惜’之情、然后‘怅然若失’么?我自然不是道统剑宗的那群蠢物,所以自然也不会那样想、叫我心里的快意大打折扣。” 金光子轻舒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睛——似是在体会这务必快意的一刻。 但李云心低声道:“原来是我犯了个错。” 他的声音已极沙哑了,像是嗓子漏了气。但金光子的神通叫她听见李云心的话。于是张开眼:“你犯的错太多了。说的是哪一桩?” 李云心向前走了一步。身上的金血洒落到地面上,腾起一声青烟:“如今看,你催动这琉璃金光剑似乎也不是毫不费力……你……还用了怨气。” 金光子快活地一笑:“再有呢?” “所以你……拉了一群杂兵送死,先叫我杀。修士们体内所蕴含的灵气……不是凡人可以比拟的。我杀得足够多了,你用怨气做引子,再引发剑阵啊……”李云心微微眯眼,仰起头,“我在渭城也用了这个法子,怎么没有想到呢。” 金光子遗憾地挑了挑眉:“是了。你说的全是。还可以告诉你的是——” “我现在同你废话,也是在调息养气,好发出下一击轰杀你罢了。且我还知道——”她起手,虚虚一划,“你化了真龙身在天上左突右窜,也做了些别的事。” “他们同你争斗,不曾留意。但是我在一边旁边却看得清楚——剑宗的飞剑来斩你,你或躲避或反击,身边爆发出光彩来——你便趁着那光芒爆发的时机,凌空以玄光画阵。” “你的确是个高明的丹青道士。竟然能在这种凶险的环境里、在这样多纷杂紊乱的灵气流里布阵。但……还是那个错误。”金光子耸了耸肩,“不要把我,想得跟道统、剑宗的那群人一样蠢。我修了百年的剑道,剑宗的剑兵激出的玄光是什么样子,我清楚的很。你我都是极重细节的人——你瞒不过我的眼。” “我叫你杀修士用怨气引阵,你又何尝不是呢?你在空中布下的阵……也是需要怨气作引的吧。只是你那阵……太慢。”金光子冷笑,“你快不过流光。” 终是在她说了这句话之后,李云心的身体里像是被抽掉了什么东西。 此前他伤得狼狈,但终究身躯挺拔,末路时也有几分豪杰气。然而到了这时候,他的身体才委顿了。他脸上的豪气慢慢消弭,最后变成彻底的平淡——那是一种失掉了生机的平淡。 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微微退了一步,最后坐倒在地上、将双臂搭上膝盖。 他微垂着头,闻到地上的焦臭气、血液的微腥气、还有空气被极度的高温、雷电所轰击出的……熟悉的……清新臭氧味儿。 然后才抬起来茫然地看天、又茫然地挥挥手。 于是天空亮起来了。 广阔的天空之上,一个又一个的节点被点亮。这些璀璨的光点仿若星辰,彼此之间被更加细微夺目的光线连接,构成了一幅遍布天空的巨大画卷。 似乎……是画了一个披甲的将军,在刀枪如林的敌阵中冲杀——看着,像是天上的星宫一般。 “《广王破阵图》。”李云心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说,“啊……杀清量子的时候也用过这图。本是打算用阵里的怨灵之气,找到这琉璃剑心阵的薄弱处、发出倾力一击,好破阵。” 他沉默了一会儿,自嘲地笑笑:“但高估了我自己。到底是圣人的阵法,比我的阵法修为要高明一点点。” “一点点。哈。”金光子微嘲地笑起来,“还当真是高估了你自己。” “所以说……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李云心低叹一口气,“能不能告诉我,共济会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想要做什么。你们的道号……又是怎么回事。” 金光子微微一笑:“不能。” “但很高兴见到你这个样子。”她抬起手,“那么做正事罢。” “还有三个小家伙——我给你一道题目来做。那男子,他身边的小侍女,还有你的小猫妖。这三人,你说我先杀哪一个,你心里最不舒服?” 李云心便慢慢转了脸,往旁边看。看了一会儿,才找到于濛那三个人。 于濛穿了一件湖蓝掐白边的袍子。但在如今漫天的火光里,那袍子变成了淡紫色。李云心上一眼看他的时候,他抱着乌苏的尸首跪坐在地上,像是一尊雕像。到如今他还是半跪着——但是为了护住什么人。 似乎是,为了抵挡刚才李云心被从高空中击下时所产生的气浪。 他离李云心并不算很远——近百米的距离。在这样的距离上,李云心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但作为凡人的他看李云心,大概就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被烟雾所笼罩的黑影吧。 在李云心看了他一眼之后,于濛动了动。 因而他身上落下窸窸窣窣的沙土、烟尘。他慢慢张开了臂膀,将怀抱里护着的乌苏放在地上。然后他吃力地起身,慢慢走出三四步,用双手掀开半截烧焦了的梁柱。于是听到了轻微的女子呻吟声。 接着,李云心看到于濛扒开梁柱下的浮土,将离离拉了出来。 在这样的距离上,李云心看到离离的脸发白,身上有暗红色的液体痕迹。她不晓得是被什么伤了。然而那小姑娘的身手,在江湖上也算是二流武者的行列——如今闭着眼睛并不能动、只发出无意识的低声呻吟…… 大概也是快不成了。 他再细细看了看。离离里的怀里还抱了个毛茸茸的黑团,似乎也只有微弱的气息。 于濛直起身。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转头。 他先往李云心的方向看了一眼。在这样的距离之上凡人本该是看不清确切模样的。但李云心却产生了某种错觉——那于濛是在盯着他的脸看的。 然后于濛仰头、眯起眼睛,又向天上看了一眼。 李云心意识到,他是在往金光子的那个方向看。 争斗持续了很久。天早就亮了。 不晓得是因为火焰的温度渐低了,还是争斗时候产生的气浪冲上高空去了——原本严严实实地、将天穹遮蔽、将日月也遮蔽的火云,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于是灿烂的阳光如同一柄利剑一般从高天照射下来…… 正射在于濛的身上。 这异像甚至叫金光子也轻轻地“咦”了一声。但她随即看李云心一眼,微微摇头,冷笑起来:“不必费心思了。我也不想费心思了。既然你不想选……” “那就都杀了吧。” 说了这话,她一边盯着李云心、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的神色变化,一边随意地摆了摆手。 三道金芒,立即在两个凡人、一个妖魔的头上成型。 ——就如同杀死乌苏那时一模一样,悬在他们的头顶两拳高的位置、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这是……属于古圣人的力量,自洪荒与历史的尘埃当中而来。它不在意凡人的想法,只默然而璀璨地亮——冰冷且残忍。 而于濛……也像之前那样子,慢慢抬起自己的手。 他仍旧想,试着用手,去拨一拨这小剑——好像忘记了上一次他触碰这东西的时候,曾发生了什么。 云端的金光子,手指轻轻地压了压。 然后她默然地看着李云心,说道:“现在是你了。” 但随即发现,这即将丧命她手的李云心、原本脸上已是了无生机的默然的李云心,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他甚至都没有盯着自己看,而是仍在往两个凡人那里看! 某种难以言表的意味在金光子心头乍现,她当即转了头。看到令她惊诧得口不能言的一幕—— 那于濛,用两根沾了泥沙与烟尘的手指…… 捏住了此刻本该已经将他们从头到脚贯穿的光剑! “你——”金光子发出短促的音节。就在这时候,又看到于濛将那光剑取下来——就好像这东西是有形有质的——然后捏碎了。 光剑散成星星点点的光芒——仿佛无数只萤火虫。它们在空中轻盈地向四面飘散而去,很快就消失无踪影了。 ——只有金光子才晓得,这一柄小小的光剑里蕴含了多么可怕的能量! 然而于濛又走到了离离的身边。他再一次伸出手去,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离离头上的小剑,又用中指和无名指捏住了黑猫头上的剑。同样再稍一用力——两柄剑亦化作璀璨的光斑消散。 金光子心中大骇,立时倾尽全力催动了阵法,可不是向着李云心,而是向着这一直被她忽视的凡人、全力轰去!!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催不出剑芒了!! 直到这时候,于濛才默然地站立着、低叹出一口气。然后转眼去看李云心:“你的《广王破阵图》,还能用的么?”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重新支撑身体,站立起来:“只能一击而已。” “击那里。”于濛抬起手,指向金光子背后那三十六个站立得整整的弟子,“要快些。” 他的话音一落,被李云心布在天空之上的巨大画卷忽然动了起来! 由璀璨光点所构成的巨大人形“广王”,当即化身成为一柄更加绚烂夺目的星辰长槊——直射金光子身后的三十六个剑修! 金光子发出一声惊叫,大袖挥舞即时催动那云头往高空窜去。同时从袖中射出三件团团飞舞的法宝来,试图拦住李云心那最后的一击。 便在这时候,听到站在焦黑土地上的于濛,在青烟乱舞的广阔旷野里,猛地一声厉喝:“孽畜!你看我是谁?!” 他这一声呼喝并不像修士与妖魔那样声动九天。在高天上听起来,就只是隐隐约约的人声罢了。可就是这隐隐约约的人声……竟立即叫金光子身后的那三十六人慌乱了起来! 先前他们规规矩矩地站立着,和人是无异的。然而此刻听了于濛的声音……立时就变化了模样! 仿佛是人形被高温烧化了,这三十六个“人”,在眨眼之间就变换了形体……变成了三十六只通体赤红、怪模怪样的大鸟!这些大鸟一旦现了形,就如同受惊的麻雀一般,没头没脑地四处乱飞。等它们从金光子的身后飞走了——原来的云端就只剩下三十六具呆头呆脑的木偶罢了! 那金光子惊慌地高声诵读起了什么咒文来,然而那些怪鸟却全不理会她的咒文,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一窝蜂地直往地上于濛那里冲过去了! 也便是在这时候——由李云心《广王破阵图》中的广王所化的长槊,轰的一声撞上了金光子身后的那些木偶! 漫天的碎屑炸裂开来,连同的还有金光子的一口蓬勃鲜血——仿佛她的身体里藏了一个盛满血的巨大皮囊,此刻受到了猛烈到无以言表的撞击,将所有的血,不要钱一般地悉数泼洒出来了! 她这一口血足足喷了十几息的时间,就连身上饱满的肌肤都迅速地委顿、干瘪——李云心知道这是什么状况! 一个修士常年与一件威力绝大的法宝性命双修。而今那件法宝似乎忽然——甚至都不是损毁了——而是被抽走了!这将带来难以想象的可怕创伤! 他在极度的惊诧当中、憋了一口气再去看于濛—— 于濛仍安静地站在地上,背了一只手。那些自天空中轰然而下的怪鸟在他身边怯生生地盘旋了一阵子。 而后于濛抬起了右手。 于是怪鸟们如同找到了主人一般,轰的一声扑到他的手上——化为一块圆坨坨、光灿灿的透明琉璃。 而天上,金光子就如同一只折翼的鸟,摇摇晃晃地稳不住身形。她足下的火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像是很想驾云遁走,可又始终无法聚集灵力。等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才终于站稳了,自云中往下看—— 于濛拖着那琉璃剑心,也在往上看。 金光子同他对视了三息的功夫,忽然转眼看李云心:“好、好、好!李云心!你真是好计谋、好胆量!我金光子——” 说了这话,又喷出一口鲜血来:“我金光子——说得到就做得到——你的人头我暂且寄在你颈上,你的那些——” 李云心忽然冷笑,猛地飞上空中大喝:“你的人头,我倒是不留了!!” 一见他竟还有余力舞空,金光子当即连话都不再说了,驾起火云扭头便走,只数息的功夫,就消失在天边了! 李云心又凌空站立了三息的功夫,才直挺挺地掉落下来——正落在于濛的身后,砸出一大片轰然的烟尘。 但于濛没有看他,仍微微仰着头,看金光子遁去的方向。 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李云心的胸膛急剧起伏。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你说。” 于濛低头,认真地看着他:“杀了她。挫骨扬灰。” “她与我,也有杀父杀母的仇恨。”李云心深吸一口气,“不共戴天。不消你说。但是……” “你究竟是谁?” 于濛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开,走到离离的身边、半蹲下,将她扶起并且枕在自己的腿上看了一会儿。 “我曾经是……剑宗。” “第二百一十三代剑圣。” “但现在我是于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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