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领命,各自去了。陆尹琮也被搀扶着回去休息。却道那殷正澧、赵潺湲和乔洛怯点好了三万五千兵马,这些人马明朝将随他们赶往杭州。乔洛怯虽是厓海会将军,可是还从见过这许多人马。他不禁在心底暗暗惊叹:这义龙帮已经是个不小的帮派,可是义龙帮哪能和厓海会相提并论! 三人点好兵马后,殷正澧道:“十四弟,本来应该好好地庆祝你进会之喜,可现如今咱们三哥被抓,总会主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乔洛怯连忙道:“这个是自然的,三哥被抓,是咱们帮会里十万火急的大事,哪还能给我庆祝呢!再说了,大家都是兄弟,以后在一起喝酒的日子多着呢!” 殷正澧笑道:“我和十一弟今晚就为你接风洗尘罢!”乔洛怯心中一暖,道:“多谢两位兄长。” 三人在外面摆了张桌子,殷正澧提来了三坛子酒,笑道:“酒管够,今天咱们喝个痛快!” 乔洛怯不禁微笑,这种与兄弟大碗喝酒、大快朵颐的事情是他最喜欢的了,更何况眼前的两人还是他自家弟兄。如此一想,所有的忧郁都被冲淡,心情十分舒畅。 乔洛怯来到厓海会后,感觉除了陆尹琮,只有殷正澧和赵潺湲两位弟兄最为通达阔朗,而眼下和自己喝酒的便是这两位,他心中自是说不出的高兴! 乔洛怯笑道:“兄弟初来乍到,若是有什么说的不对的,请兄弟包涵!”殷正澧哈哈一笑,道:“没有什么对不对的,咱们不讲究那些!”赵潺湲饮尽一杯酒,道:“兄弟们在一块,若是畏首畏尾,那也没了意思。” 殷正澧和赵潺湲问起乔洛怯的老家情况,乔洛怯言无不尽,和他们详详细细地说了自己的背景,说完后,殷正澧和赵潺湲都不禁叹道:“兄弟的家世没有遭过什么危难,这很好。” 乔洛怯奇道:“布衣百姓之家,还能遭受什么危难了?”赵潺湲摇头叹道:“天下被蒙古鞑子占据,他们恨不得杀光了汉人,让这一大片土地都生活上蒙古人,恨不得将我们的耕地都废了,变成他们牧马的草地!” 殷正澧点头道:“鞑子无恶不作,他们心里,从来没把我们汉人当成人过!” 乔洛怯看两人说话情景,似乎都有被蒙古人迫害的经历,他不禁踌躇道:“两位哥哥进会前……”赵潺湲叹了一口气,道:“我进会前,全家人都被鞑子屠杀了。” 乔洛怯惊道:“那是怎么回事?”赵潺湲将碗中酒喝了,幽幽道:“我和七哥是同乡之人。我们那一乡人,姓赵的占大多数。呵……那一天,那个鞑子大官带着一大堆鞑子路过我们乡,正在一户人家喝水时,知道了我们这乡里姓赵的人多,那鞑子就说我们有宋代皇室血统,就让他手下的那些鞑子兵将全乡的百姓都杀了!” 乔洛怯拍桌而起,脸被气得煞白,道:“岂有此理!”赵潺湲道:“我和七哥仗着有些武功,从那地狱一般的家乡逃了出来。我和他……我和他都是亲眼见到过亲人惨死的景象的……那场景,每每想来,都觉得是一场恐怖的噩梦!” 乔洛怯道:“那大官是谁?这仇报了么?”赵潺湲摇头道:“我和七哥都不知道那人叫什么。说实话,我俩根本就没看清这狗鞑子长什么样!”乔洛怯不禁心生寒意,连自己仇家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这也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情,要是他的话,也一定会将这仇怨分化给天下蒙古人的。 殷正澧道:“这天下蒙古人都是一个味儿!杀了别的鞑子,也就和杀了那恶人本人一样了!” 乔洛怯给殷正澧和赵潺湲都倒了碗酒,端起自己的酒碗道:“两位哥哥,我们为有一日赶走蒙古鞑子喝!”三人碰了碰碗,都是一饮而尽。 赵潺湲苦笑一声:“这无休无止的杀戮,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一拨人杀了一拨人,后一拨人又杀了前一拨人,百姓永远都是不得安生啊!”乔洛怯道:“还不是怪这可恨的蒙古鞑子!”赵潺湲道:“蒙古鞑子的确可恨,他们夺得天下的方式是杀人,是武力,可是我们赶走他们的方式却也是杀戮!等有一天我们真的把他们赶跑了,说不定他们永远记着这仇,他们也卧薪尝胆,有一天他们又回来了,又开始无休无止地,而且更加残忍地杀害我们汉人!” 乔洛怯一生之中,还是首次听人有这种观点。他听得入迷,不由得道:“是啊,那要怎么办?”赵潺湲抿了口酒,道:“只有有一方停止了杀戮,以别的方式赶走敌人,这样敌人也不会心存极大的怨怼,也就不会卷土重来。杀戮就可以避免,老百姓就能过上好的日子。” 殷正澧道:“十一弟这个想法我虽然不是听他第一次说,可是我每次听他说的时候,我都觉得他说得挺对的。” 赵潺湲道:“可是有几人能做到敌人以杀戮犯我,而我不思以杀戮回报的?便如这次,我听到尹琮受此磨难,我登时就想要报仇!这其实是说,敌人杀害的是我的亲人,我的友朋,我血浓于水的情分已经教我失去理智,难以用别的方式赶走敌人,而只能以牙还牙,也以杀戮来回报敌人了!就像是张圭他们犯的是我的兄弟,那我肯定也受不了,我肯定也要以牙还牙的!” 乔洛怯知道赵潺湲当时登时就主张报仇了。又听到他说的“兄弟情”,不由得心潮澎湃!他将兄弟情看得很重,自然也很喜欢别人说这个,他听赵潺湲这般说,不禁又是为厓海会群雄之间的兄弟情而感动,又是为自己来到这样一个豪气干云、重情重义的帮会而高兴! 赵潺湲道:“家乡被屠,后来我就和七哥一起来到了厓海会。”实则这赵潺湲是一个宅心仁厚、看破很多事理的人。他和赵容与同时遭逢大变,可赵容与性情变得十分心狠手辣,赵潺湲性情就转而淡然了。 酒过三巡,乔洛怯问道:“六哥,你是怎么来到帮会的?”殷正澧笑了一下,道:“我可是作过囚犯的人啊!”乔洛怯道:“我看六哥鬓角上方……”殷正澧道:“有一块刺配标记是吧?嘿嘿,我自己也不将这标记放在心里。” 原来这殷正澧是中书省人氏。他生于一个相当富裕的枪法世家,自幼学习枪法,武功卓绝。却道这殷正澧的父亲武功虽强,却是一位心性寡淡之人,身畔也自会聚集着一些同为看不起元廷,不想为蒙古人效力的有名望的汉人。却说这些与殷正澧父亲交好的汉人中,有一位叫毕礼的,此人正是毕夜来的父亲。有一日,一位毕礼的昔日同窗吴德义来找到毕礼,说要请他做官,原来那吴德义自己早已经在朝为官,为蒙古人效力了。那毕礼虽然不屑于吴德义的行为,可是还是很有修养地婉拒了他。可是没成想,吴德义深恨毕礼故为清高之状,竟然将毕礼拒绝做官的事告诉了一位蒙古官。这蒙古官叫伊斯得,听了此事后,当即大怒,想着汉人本来下贱,哪还有什么资格说拒绝为官!于是他登时率了人马来到了毕礼家,准备屠毕家满门。正当这时,那伊斯得看到了毕礼的独生女儿毕夜来,这毕夜来当时年方十九,生得是沉鱼落雁,那伊斯得看了,当时竟是惊为天人,满腔要杀人的怒火登时消散殆尽,竟是要娶毕夜来为妻。 那毕礼当时还未给夜来找婆家,听伊斯得这般说,不由得心中叫苦!他怎忍得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忘恩负义、虎狼一般的蒙古人!可他毫无办法,只能听天由命。没想到这时,那毕夜来竟不卑不亢地道了一句:“小女子已经有了未婚夫,一女不侍二夫,恕小女子不能从命!” 那伊斯得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呆,随即望着夜来,道:“你和我说说你的未婚夫是谁?”夜来冷笑:“我若说给了你,你岂不是要为难他!”那伊斯得看着夜来,听着她的冷漠言语,可是竟然难以生气,他轻声道:“那你就不怕我去为难你的家人?” 夜来嘴唇发颤,她不由得狠狠咬住,脸色渐渐苍白。她眼圈儿红了,可是看得出来她还是拼命不让自己在蒙古人面前流泪。她低沉着声音道:“你若杀了我的家人,得到的是我的一具尸身;你若娶了我,得到的也是一具尸身。”伊斯得眉头紧皱,却听夜来继续道:“我和我的家人并无做错任何事,你今日上门来讨,兴的也是无名之师,这一节,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承认么?”伊斯得从未见过如此坚决、勇敢的汉家女子,心中不由得对毕夜来更加地着迷,他道:“我就是要娶你!你快快说来你的未婚夫是谁?”夜来怒目道:“你我毫无真情可言,就算是生活在一起,也不可能幸福的!” 伊斯得道:“我对你有真情,我会对你好的!你将来也会慢慢地爱上我的!”夜来道:“不可能!我不可能爱上你!” 伊斯得走近,望住夜来的眼睛,问道:“你的未婚夫是谁?你若不说,我教你全家死在你面前!”夜来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由得冷笑出来:“说要对我好,可是还是口口声声地要杀我全家!” 伊斯得道:“你不从我,我当然要杀你全家!快告诉我你的未婚夫是谁?”夜来的母亲哭着道:“夜来,你哪来的未婚夫啊!”夜来气得直喘粗气,她道:“我若说了,岂不是对不住他!” 伊斯得听了这话,不由得大怒,他一把抓过毕礼,道:“你不说,我今天一片片地把他的肉割下来。” 毕夜来一把拿过屋中用来装饰的匕首,猛地取刀脱鞘,将匕首横在自己脖颈上道:“你若是伤我父亲一毫,我为不孝,实不敢再苟活于世!” 伊斯得望着毕夜来玉颈上泛着寒光的匕首,心中一颤,连忙将毕礼放了开。他看到毕夜来坚决如此,心上的怜惜爱慕,不由得更增一重。他问毕礼道:“你女儿的未婚夫究竟是何人?只要你们说出来,我保证放过你们一家,并且……并且我不会为难那个人。” 毕礼不知夜来已经和哪个人私定终身了,可是他坚决尊重夜来,不由得冷冷道:“我不知道。” 伊斯得是个颇为聪明的人,他现下已经非要得到夜来不可了,那他就可以很有耐心地与她周旋。他见自己今日已经问不出什么话来了,便想着自己过几日再来,事情说不定就可以有转机,于是他微笑对夜来道:“好罢!你不说便不说了,是我没福气娶到你。我走啦!”于是他一声吆喝,毕家所有的元兵都尽数退去。那伊斯得到了门外,翻身上马,头都不回地疾驰而去。 毕夜来没有想到这看似凶神恶煞的蒙古人这般容易地就放过了她家,不由得怔在原地。她回头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心中不禁叹道:“他若坚决要取我全家人的性命,我怎忍得让他们死在我面前!我到最后说不定就只能答应了他!可是……可是我又不想就此沉沦,跟了一个我不爱的人,还是一个蒙古鞑子,毁了我一生!”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酸楚,悲从中来,伏在门边开始落泪。 毕礼道:“孩子,他也走了,你就别哭了!你这次救了咱们一家,这当是高兴的事啊!”夜来拭干泪水,不由得便道:“这蒙古鞑子一刻不除,百姓就一刻安生日子都过不了!”夜来的母亲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责怪道:“这也是胡诌的?” 毕礼问道:“夜来,你是随口一说你有未婚夫的,还是你真的和谁私下定好了?” 夜来泪珠犹在面上,听到这问,不由得微一踌躇,垂下头去,竟是柔情无声,楚楚动人。毕礼道:“你说出来,咱们好给你办婚事啊!” 夜来脸上飞红,低声道:“我并未和谁私定终身,只是女儿心头确实仰慕一人,可是他不知道。”夜来的母亲好奇问道:“此人是谁?” 夜来低声道:“你们曾经带着女儿去过他家,那时他正在庭院里练枪法。那枪被他舞得宛若天上的星星都落了下来,庭内木叶、碎花纷飞,漂亮得不得了!他见我们来了,立即停了手中枪,待得他父亲走出来迎接我们,为他介绍时,他谦逊有礼地道了声:‘见过叔父。’”夜来说起这段时,神色飞扬,仿佛那画面还在她眼前,仿佛那往事便在昨日。 毕礼笑道:“那是我殷大哥的儿子殷正澧!”夜来莞尔,道:“父亲知道了。”那毕礼抚须大笑,道:“原来夜来看中的是正澧!夜来眼光不错啊!那好,我挑个时候过去,和殷大哥说说这事!好像那正澧也没有和谁定亲!”夜来脸如桃花,可却难掩雀跃高兴之色,她轻声道:“爹,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啊!说不定,说不定那殷正澧还不同意呢!”毕礼道:“这样一个好男儿,若去晚了,恐怕我女儿就要一辈子相思成疾了!”夜来脸又一红,却听毕礼笑道:“我女儿这么好,殷正澧不会不同意的!我看那次去他家,殷正澧也好像十分喜欢你呢!”夜来惊喜道:“爹,你可说的是真的?”毕礼道:“我倒看出那么点意思!”夜来听了这话,一颗心直欲跳出了腔子! 没成想,只过了三日,这毕礼还没到殷家提亲呢,那伊斯得又来了!他这次没有带众多人马,只是几个随从奉侍左右。他一进门,就问夜来道:“这次,你可愿意将你那未婚夫是谁告诉我了么?” 夜来怒道:“你为何又来我家?”伊斯得笑道:“我爱上了你,我一定要得到你!”他把弄着身畔的大刀,道:“你今日若是不告诉我,我可真的要管不住这刀了!” 夜来的母亲见状,一下子跪倒在地,哭道:“我若说了,你可愿意放过我们么?”夜来惊道:“妈,你说什么!你要说谁!”那伊斯得连忙扶起夜来母亲,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将来可是我的岳母啊!” 夜来母亲哭道:“求你别娶我女儿!只要你不娶她,我可以告诉你她的未婚夫是谁!” 伊斯得笑道:“好!我答应你我不娶她!我要知道这人是谁,只是为了看看谁有这么好的运气罢了!” 毕礼喝道:“他骗你的!你不可说!”夜来惊道:“妈,你要说谁啊!” 夜来母亲看着那锋利的大刀,心中异常害怕,神智便有些恍惚,也理不清头绪、想不清事理了,她颤声道:“是殷家的殷正澧!” 夜来听了,一声惊叫,花容失色。那伊斯得笑了一下,也不说话,和随从转身出了门,只听几串马蹄声,这些人已然纵马离去。 夜来急怒交迸,跪在毕礼面前只道了声:“爹,快去救殷家!”便身子一软,昏晕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她甫一睁眼,不顾头痛欲裂,立马问身旁的使女道:“爹是去救殷家了吗?” 那使女道:“昨天老爷要去找殷家,可是夫人死死拦着老爷不让他出门。老爷一气,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来气,竟是也晕倒了。后来老爷深夜醒了,夫人看着老爷的确是动了真怒,不敢再劝,便和老爷一起出门去了。两人是半夜回来的,老爷一脸沉重,夫人也哭哭啼啼的,我们服侍夫人时,夫人说那蒙古人已经找到了殷家,并且拟了个‘蔑视朝廷’的罪名,把殷家抄家了,还把他们全家都投了大狱!老爷和夫人就是向殷家的街坊打听到的这些的。后来老爷又打听到了殷家被关在了哪里,于是使了钱,和夫人一起到牢狱里看殷家人,那殷家全家都被关在一起,老爷就和殷家人说了咱们家这事儿!” 夜来的心一阵抽搐,她深蹙着眉,泪止不住地往外溅,她沉声狠狠道:“分明是我们的不是,为何要害他们家?为何要害他们家!”她猛地下床,却脚下不稳,摔倒在地,那使女赶紧扶起了她,只见夜来双肩发抖,竟是颤声大哭:“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可是为什么要把他们家下大狱!为什么!”那使女也哭道:“小姐,事已至此,你多保重!”夜来猛地抬头,双眼发红,怒道:“我保重什么?我已害得无辜人家到这种境遇,我已经是千古的罪人了!”夜来哭得眼前阵阵发黑,她大喊:“可恨的蒙古鞑子!你亡了我天下,还要伸魔爪把我汉家子民折磨得生不如死!” 夜来哭了半晌,使女替她抹干泪水,夜来哽咽道:“反正他们家人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是活不下去了!”使女道:“老爷和夫人天不亮就又出门探看他们去了,打听打听情况,说不定他们也不会被判死罪!” 夜来道:“我累得人家这样,我……我真是没有脸面活在世上!”她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上。蓦地,她想到父亲昨夜和殷正澧说了自己爱慕他的事,她的心竟是一阵疼痛,内心不禁大为羞惭!想着殷正澧说不定连自己的模样都想不起来,听到自己爱慕他的话也只会不作反应;更何况自己现在累得他入了狱,他或许开始厌恶、恼恨她了也未可知!毕夜来一想到此处,当真是无地自容! 过了一些时候,毕礼和妻子回来了。夜来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怔怔道:“爹,妈,我都知道了。现在殷家怎样了?”她一提到殷家,不自觉地便潸然泪下。 那毕礼也是憔悴不堪,他道:“孩子,现在还没有结果,不知要怎么处置他们呢!”夜来颤声道:“会不会判死罪?” 毕礼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若是判死罪,我看我们都别活了!”说罢他叹着气离开。 过了十余日,殷家那边总算有了结果。‘蔑视朝廷’一罪证据不足,但为了施以惩戒,殷家的家产只返还半数,并且他们永远不得居住于中书省;殷正澧刺配甘肃行省。 原来那伊斯得还是没有让殷家全家罹受死刑,不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大的势力,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若做得太绝,这毕夜来一定不会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而如果自己这么做,本来担心殷家遭殃的毕夜来就会如得解放一般,对自己感恩戴德,兼着这殷正澧也流放了,自己就可以和毕夜来修成正果。 毕夜来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心中痛苦难忍。殷家要搬走了,毕礼要将自己全部的钱财都给殷家,可是殷正澧的父亲坚持不要,毕礼只得作罢。殷家是走了,可是殷正澧还没有出发去甘肃,夜来问到了他从中书省出发的日子,她准备当天去看他。 殷正澧走的那一日,是个温煦和朗的天气。毕礼坚持要让身披桎梏的正澧在客栈里歇歇脚,喝点水,而他也要给押送殷正澧的几位元兵一些好处。毕礼请那几位元兵到另一个客栈去了,而殷正澧独自坐在这个客栈里。夜来已经憔悴至极,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似的。她未施粉黛,只着了个荆钗,提了个包裹,里面装着一些衣物和钱财。她快步走到客栈外,那里聚集了很多百姓。可待得她要进去时,她的脚步却迟疑了。她要怎生面对他呢?她要以什么理由来送别他呢?他是她的未婚夫么?一想到这里,她便痛苦得无地自容,那只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而在他心目中,说不定自己更像是一个仇敌,一个累得他全家流离失所、累得他罹受流放之灾的仇敌! 她怯怯地穿过人群,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待来到坐在桌子旁的他的身边时,夜来几乎坠到了冰窟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那包裹被她放到了桌子上,她怯弱地抬起了头,仓促地看了他一眼,便只这一眼,她便看到他面上未愈的伤痕,以及那道永远消褪不去的刺印。 她强忍着心中如浪涛一般绵绵不绝的苦痛,垂下了眼,让一滴泪掉在了薄衫上,她用极为恭敬的话语道:“殷公子,都是贱妾累得公子这般……贱妾殊无脸面再苟活于世,公子走后,贱妾便当自取性命!但唯恐此命犹不足以洗刷贱妾之罪……”夜来说的全都是心中实情,这不但是因为她心中委实是太过内疚,也因为那殷正澧若走了,她便心如死灰,实没必要再偷生于世,过那无味残生了。 她还未说完,只听殷正澧的声音响起:“毕姑娘,你若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活的了!”那苍凉的声音中竟透着一缕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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